换做平日里,清雅必然要战战兢兢,但此刻却努力憋着笑低着头,连话都不敢说,生怕一开口就露出欢喜。这样好的事,必然要皇后亲口说才有意义。
项晔不知缘故,见她如此,不由得担心珉儿,眉头愈发紧,责备着:“往后她要吃酒,你们先问过朕。”一面就往里走,珉儿已经歪在榻上睡得香甜,自然不是醉的,而是太过兴奋等了皇帝白天,累了。
“珉儿?”项晔伸手摸了摸珉儿的额头,没有任何异常,而凑近了,也仅仅有她身上的淡香,并没有闻见什么酒味。皇帝愣了愣,转身要去桌边看看酒壶是怎么回事,衣袖被人扯住了一角,珉儿醒了。
“有不开心的事,就告诉朕,自己闷着朕怎么知道你想什么,说过多少遍了,现在反而学会借酒消愁了?你说你……”
项晔絮叨着,可是床上的人却露出幸福甜美的笑容,他记起中午宴席上的人,她坐在边上也是满身透着喜气,她是有高兴的事,哪怕喝酒也是为了庆贺。
“有高兴的事?”项晔先松了口气,坐下来,轻轻拂开珉儿鬓边的碎发,白皙的肌肤又嫩又滑,每每摸在手里,就放不下了。珉儿见皇帝的喉结缓缓滚动着,眼眸里也露出几分爱慕气息,娇然一笑,打开他的手:“往后的日子,皇上可不能动手动脚了。”
项晔不明白,可他到底也做了几回爹了,剑眉稍稍一震,惊喜万分地问:“珉儿,我们有孩子了?”
珉儿缓缓地一点头,面上飘起美丽的红晕,不等她开口,已经被皇帝小心翼翼抱在怀中,能闻见皇帝身上,清明阁里常熏的檀香气息,软乎乎地说:“皇上如此废寝忘食矜矜业业,才换得天下太平国运昌盛,孩子自然也是这么来的,没有皇上的辛苦,我一个人可没法子的。”
项晔嗔笑:“不正经的话如今也随口说得了,是啊,要不是朕勤奋,你一个人怎么办?”
怀里的人笑得发颤,项晔知道,她高兴极了,比起上一次怀孕两个人都觉得太突然没准备,这一次,他们彼此都满怀期待。
虽然珉儿不愿承认,可现实还是逼得她必须有一个孩子来圆满自己皇后的身份,纵然她满身傲骨,也敌不过世俗言论,而她向往的六宫无妃,没有孩子又如何实现。
“好好养着身体,从今天起,朕每一天都会为你担心着,不要吓唬朕。”项晔温柔地说,“朕也会好好对待后宫,不让她们来给你添堵。”“那大可不必,难道不能和我亲近,要去找别人了吗?”珉儿说得这么直接,怕是整个大齐皇朝,只有她一人敢这么说。
偏偏皇帝吃这一套,不恼反笑:“你觉得朕敢吗?”
逗乐了珉儿道:“好像我是母老虎似的,委屈皇上了。”
项晔在她面上亲了两口:“朕高兴极了,珉儿,朕真的高兴极了。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朕,千万不能让自己受伤,万一有什么事……”
珉儿忙堵住了他的嘴:“皇上说点吉祥的,瞎想什么。我们该商量几时告诉母后,我也想学淑妃那样,头几个月好好瞒着,又怕瞒着母后,母后回头不高兴。”
项晔只是乐:“你说怎么办都好,朕什么都依你。”
上阳殿的喜气,沿着太液池散发出来,隔天皇帝就亲自到长寿宫向母亲报喜,太后高兴得立刻就要去探望珉儿,被劝希望头几个月能一起保密,太后念珉儿旧年才失去了一个孩子,不敢不重视,只是难掩高兴之情,特别想见儿媳妇。
珉儿则是不敢不小心,虽然身体状况比第一次还好些,到底在上阳殿谨慎地休息了几天,等她再到长寿宫时,成了太后抱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着的宝贝,越发认定儿媳妇是有福之人。
反是珉儿离去后,林嬷嬷向太后提起来:“原先淑妃娘娘只一个皇子,皇后即便得了嫡皇子,大是大非上,大家心里也都明白。可如今淑妃娘娘膝下一双皇子,倘或娘娘再得了嫡皇子,换做奴婢来想,也是不甘心的。”
太后念着阿弥陀佛,轻轻叹:“你以为养个孩子容易呀,能不能健全长大,也要看老天给不给福气的,他们都才丁点儿大,想那么久远的事做什么。晔儿心里明镜似的,倘若皇后和淑妃为此斗得你死我活,他会袖手旁观吗?这种事,不提起来就好,大家都憋着才是。”
林嬷嬷见太后难得这么智慧,心里也高兴,便转了话题说:“盼着明年将军能带着夫人回来,太后一手抱一个,那光景想想都叫人欢喜。”
太后果然痴痴地幻想起来,笑得合不拢嘴,可是一想到儿子把侄儿丢在那么远的地方,又拉下脸说:“他们兄弟俩有事都不和我说了,天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明年若是不回来,看我怎么和他们纠缠,好歹给我把孙子送回来。”
这边厢,珉儿回来后,就给祖母和云裳写信,虽然为了谨慎该藏几个月再张扬,可她还是想给最亲近也最在乎自己的人分享喜悦。要说云裳走后,珉儿的日子当真孤单起来,最早没朋友的时候也就那样了,可有过了云裳的陪伴,她突然离开,皇帝忙于政务的时候,珉儿看罢了书,就剩下和清雅大眼瞪小眼,上阳殿冷冷清清的。
珉儿将信交给清雅,心情极好地说:“但是有了孩子后,一定就热闹了,但愿天下太平,云裳和沈哲能早些回来。”
清雅麻利地将信送了出去,周怀会安排皇帝的信差分别送往羌水关和元州,而距离京城近一些的元州,秋老夫人比云裳早好多天就收到了信。前阵子,赵氏死的消息,母女俩不是通过珉儿知道,而是通过信差知道,且等老夫人来信询问,珉儿才略做了解释。但言语之间淡淡的,孙女的意思就很明白,与她们无关也无须打探,那样的人,根本就不该出现在她们的人生里。
但是那次,老夫人看到白氏笑了,一向怯懦胆小的人,在听闻赵氏暴毙的时候笑了。老夫人释怀地给珉儿写信说:总算不用怀疑当初你娘把你生下来时,是不是抱错了孩子。
珉儿看信时,笑着对清雅说:“我自己也很奇怪,我娘这么柔弱的人,怎么会生出我这样的个性,哪怕是小时候被吓着了,母女俩差得也太多了。总算母亲心里有恨的,只是没有亲自报仇的胆魄。”
而此刻,老夫人再见珉儿有身孕,立时就起身对白氏道:“准备香烛,我们去寺里烧香。”
隔了好多天后,珉儿的书信才送到羌水关,信件一贯是先由沈哲收了,才送到云裳手里,今天亦不例外。
羌水关已经有了像样的府邸,地方虽贫瘠,但沈哲这个一方长官,自然还是有丰足的生活,云裳在这里有人伺候,出行车马代步,一切都安好。
只因有了孩子,身体时不时犯懒,虽不呕吐也不难受,让沈哲省心不少,可她每天都能睡很久很久,常常沈哲出门去视察工地时云裳睡着,夜里归来时,她还睡着。
“云裳?”此刻,便见妻子抱着绣了一半的护膝又睡着了,沈哲伸手戳了戳她日渐丰盈的面颊,酣甜的人才缓缓醒来,慵懒地看着他,已然老夫老妻似的,随意地说,“回来了?吃饭了吗,现在什么时辰了?”
沈哲摇摇头,晃了晃手里的信:“皇后给你的信。”
云裳登时来了精神,她在羌水关什么都好,但有和珉儿一样的烦恼,没朋友了。这会儿云裳的身体还很灵活,翻身起来抢了信,就到油灯下看,不禁发出欢喜的声音,扭头见沈哲看着自己,却又故意一哼:“做什么,你又在好奇皇后了是吗,想着人家有没有提起你惦记你?”
沈哲瞪她一眼,不予理会,却见云裳缠上来:“你都会瞪我了?”
沈哲不客气地说:“你再胡闹,我就走了。”
“你……”云裳捧着他辛苦一天已布满胡渣的下巴,气道,“你对街上卖包子的老太太,都比我温柔。”
沈哲哭笑不得:“谁叫你天天胡闹,我都说得烦了,不乐意理你了。”
云裳可怜兮兮地说:“我怀着你的孩子呢,我可是你们沈家的功臣,你现在就这样对我,孩子生出来了,是不是要一脚把我蹬开了?”
来了羌水关后,撒娇成了云裳生活里唯一的乐子,沈哲明知道她是胡闹的,当然不会生气,此刻亦是拍拍她的脑袋:“你怀孕后,是不是怀傻了?”
云裳哼道:“那我倒要看看,皇后会不会也跟着傻了。”
沈哲愣了愣,立刻明白过来,问道:“皇后有身孕了。”
云裳不屑地瞟他一眼:“高兴了是吧,你高兴什么,那是你哥哥的孩子。”
“胡闹……”“嘿嘿,我也高兴呢。”云裳满脸喜气,“我们准备些什么,送去京城吧。”
但沈哲拒绝了,摇头道:“我和皇上,不能再亲密了。”这句话一出,云裳的兴奋劲儿消失了,神情也正经起来,不敢再缠着沈哲。她到现在也不知道皇帝和沈哲之间究竟怎么样了,丈夫只是每次都对她说:“现下我也解释不清楚,总有一天,不必解释你也会明白的。”她把信收起来,轻声说:“要是连我和娘娘通信也不方便的话,你照实说,我不会难过的,总是你们大事要紧。”
沈哲道:“你和娘娘只管通信,有一天不合适了,娘娘自然就不给你写信了。”
云裳点头,放了信便来脱沈哲的外套,两人离得好近,一切举动都那么亲密自然,沈哲顺手抱住了云裳,反被她挣扎:“刚才还说要走呢,现在又抱人家。”
沈哲哦了一声,便转身要离开,云裳忙不迭地跟上来:“你抱我,抱我……”夫妻俩的笑声传出来,府里的人都驻足听了听,他们之中有从京城跟来的,也有当地的,当地的自然不知道沈将军和夫人刚开始那会儿的水火不容,总是念叨着他们郎才女貌天造地设,这一对人儿在羌水关一带,已经颇具名望。
而沈哲一到羌水关,就开渠引水,忙得不亦乐乎,此地名字里虽有水字,却并没有河流滋养,是人们渴望水,才会在地名里命名水字。如今沈将军奉命前来建造新的城池镇守边关,百姓们都盼着羌水关能像纪州一样兴旺起来。
与此同时,宋渊已经在西平府做得有声有色,年末时,将带着功绩回京述职。皇帝用他项氏家族开拓纪州的本事,正在努力使得四方国境之处,除了强大的军事防御外,可以富饶丰足,免去长途跋涉运输粮草的麻烦,而开荒种地,不是播撒种子那么简单,三年五载方能见成效。
只是三年五载,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测。
京城里,珉儿先后收到祖母和云裳的回信,此刻已是十一月,皇城里接连几场雪后,银装素裹,万物在积雪中沉睡,等待着新一年春天的到来。开春时,珉儿的肚子就会隆起来,待得夏末秋初,孩子就要呱呱坠地了。
“娘娘,燕窝。”清雅送来燕窝,递给书桌前奋笔疾书的皇后,笑问,“这是给老夫人写信,还是将军夫人?”
珉儿笑道:“不是写信,我在抄书呢。”
“抄书?”清雅看了几眼,那深奥的字句看着就皱眉头了。
“这些书特别难,我看不进去。”珉儿道,“抄一遍,熟悉一下也好。”
她慢条斯理地吃着燕窝,清雅在一旁收拾笔墨,皇后书桌上的书,快赶上清明阁皇帝的桌案了,而且越来越多,现在连宰相府知道皇后爱看书,也不送那些费尽心血搜罗来的首饰或器皿摆件,投皇后所好的,隔些日子就送些新的书进来。至于珉儿,宰相府的东西她向来都照收不误的,现在有书看,她更乐得开心。
“奴婢已经把送去宰相府的贺年礼准备好了,虽然早了些,但搁在心头总是一件事。”清雅说道,“自从赵氏暴毙,秋大人也称病有一阵子了,今天听周怀说,皇上派了两位亲王去探望,说是过几天能上朝了。不过府里几位公子,还是每天在朝上。”
珉儿想了想,说道:“三夫人扶正了是吗?”
“说是这样。”
“那是不是该给个诰命。”珉儿放下勺子,心中默默算计着,“去问问皇上,我想在上阳殿宴请宰相府的女眷,皇上若是觉得不妥当就罢了,要是点头了,今日就下帖子。将我的兄嫂们,侄媳妇们,通通请来。”
清雅谨慎地说:“二房三房的也罢了,大房的几位,怕是要恨您的。”
珉儿不屑:“不是请我那些同父异母的兄长,是请他们的妻子,赵氏这样的婆婆,会有人喜欢她?”
这话传到清明阁,项晔知道珉儿做事一向有道理,而他也正为秋振宇不上朝头疼,他还不打算和旧朝势力撕破脸皮,秋振宇和他正在比谁更有耐心。珉儿身为后宫身为女儿,的确最适合出面来周全这件事,项晔本是不愿麻烦有孕的珉儿,可他们到底是夫妻同心。
上阳殿摆宴的事传出去,是宫里一件新鲜事,都觉得皇后果然是绷不住了,一则要摆脱传说她仇杀赵氏的谣言,再则她终究是宰相府的女儿,秋振宇做一天宰相,她才有一天好出身,有一天秋家真的垮了,她就没什么可骄傲的了。
要知道,妃嫔们在上阳殿,从来是连坐的地方都没有的,皇后这一次竟然直接要在上阳殿摆宴,那空荡荡的大殿里,就该摆上桌椅,甚至搭上戏台,总不见得秋家女眷来了,都坐在地上。
而正如她们所料,皇后大手笔地为自家女眷举办了一场家宴,淑妃、林昭仪几位体面的妃嫔得到了邀请,但淑妃借口要照顾小皇子走不开,孙修容劝林昭仪也别去凑热闹,可林昭仪说机会难得很想见识一下,结果整个后宫就来了她一个人。
宴会上不过是那几件事,并不新鲜,但气氛却尴尬得让林昭仪都如坐针毡。这一大家子女眷,从新的正室夫人,到底下孙辈的媳妇,连带她们的孩子和侍女,几十号人坐在殿阁里,除了台上的歌舞外,连一点笑声都没有,女人们正襟危坐,孩子们也被牢牢地看住,乍一眼看着,仿佛所有人都不相干,哪里看得出来这是一家人。
林昭仪终于坐不住了,起身道:“娘娘,臣妾多喝了几杯有些上头了,请您容许臣妾告退。”
珉儿含笑:“外面风大,喝了酒身子热,小心着凉了。”
清雅便上前来,恭敬地送林氏离开,女眷们纷纷起身恭送,林昭仪拖着长长的披帛从她们面前走过,心里暗呼宰相府的家规森严,平日里还不觉得,今天这么一看,大家族到底是大家族,皇后身上的气度,到底是秋家的血统。
“你们都坐吧,林昭仪已经走了。”珉儿看着众人,其实大部分她都不认得,几位跟着秋振宇和赵氏进过宫的她眼熟,其他的这些同父异母的兄长嫂嫂、侄媳妇,还有孩子们她都不认得。三夫人从前是妾室不能进宫,如今已正室身份前来,倒也懂得规规矩矩,不敢张扬。
自然她们一定都害怕,会沦得赵氏的下场,进了宫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原想一家子说说笑笑的,可是你们看起来都很紧张,我很可怕吗?”台上的舞娘乐师撤下了,上阳殿越发冷静,珉儿的话掷地有声,唬得众人都紧绷了脸色。
“夫人,宰相大人可安好?”珉儿问三夫人。
“老、老爷身体大安了。”三夫人紧张地回应着,她怎么会想到,皇后会邀请她来参加宴会,她甚至早已决定,往后都不会跟着秋振宇进宫,出身低微的她,没经过大场面,比不得赵氏沉稳,此刻结结巴巴,“多谢皇后娘娘关心。”
“女儿关心自己的父亲,本是天经地义的,奈何隔了一道宫墙,反成了外人了。”珉儿轻叹。
清雅送客归来,珉儿便命她去取来双靴子,交给三夫人道:“大人上朝时坐轿子也好,骑马也好,天寒地冻且要一双暖和的长靴才好,夫人替我交给大人,明日上朝时便穿吧。”
“是……”三夫人接过,刚要谢恩,皇后再三强调,“明天一定记得让大人穿上,说是明天又是大风雪。”
三夫人也不傻,皇后这话的意思,就是秋振宇明天必须上朝,而她也必须把这些话传递给丈夫。
“继续看戏吧。”珉儿说着,又让清雅领了个小外甥到身边,虽然彼此陌生的很,小孩子总算招人喜欢,她和孩子说说笑笑,拿点心给她吃,底下的人跟着紧张了一阵,见皇后言笑如常,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这一顿饭,实在吃得辛苦,当清雅带着宫女太监,把一家子人浩浩荡荡地送出去后,她站在宫门里看得清清楚楚,女眷们一出宫门,都像泄了气似的软下来,刚才规规矩矩半天的孩子们,也嚷嚷开了。
清雅把这些光景告诉了皇后,珉儿看着殿内一张张桌子上几乎没动过的饭菜,摇头道:“太浪费了。”
清雅苦笑:“娘娘您惦记这个?”
珉儿则是叹:“我惦记她们这么多的人,等有一天宰相府垮了,该怎么安置她们,不是人人都无辜的,但也不是人人都有罪的。”
珉儿想起一事,笑道:“宋渊快回来了,腊月时,把他家的夫人孩子也请来。”
清雅却笑:“宋大人怕是不乐意的。”
“怎么说?”
“娘娘,男人的心思……”清雅红着脸道,“奴婢不敢胡说,可是有些事,看一眼就明白了。”
毫无疑问,在清雅看来,宋大人早已臣服在皇后的美貌和气度之下,但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本该连想都不能想。
而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平府,宋渊正打点行装预备返京,可下人突然闯进来,急匆匆地说:“大人,贸易场出事了。”宋渊放下了手里的东西,隐约意识到会是什么事,而他曾就给皇帝发密信提过,当他赶到贸易场时,远远便见烟火熏天,商人们有的互相奔走,有的驻足观望,梁国的官员也赶到了,站在对面冷冷地怒视着这一边。宋渊心里明白,今年是回不了京城了。取而代之的,是八百里加急的奏折奔入京城,在皇帝正当朝会时送到了面前。而这一天,秋振宇已经恢复上朝数日,如往常一般站在玉阶之下。
“我们大齐的商人,烧杀抢掠了梁国商人的店铺和妇孺,逃入了赞西国,现已被抓捕,但赞西国暂时不肯把人交出来,交给梁国还是交还大齐,要看两国的朝廷有多少诚意。”皇帝放下了奏折,负手而立,“各位臣工看来,朕该不该去赎那几个害人害己乃至祸国殃民的人,又该拿出多少诚意和赞西人交涉?”
朝堂上一片寂静,良久,才有秋振宇身后的官员出列道:“既是我大齐的子民,不可落入邻国受辱,还望皇上赎回那几人,以安天下百姓之心。”
这话一出,便立刻有反对的声音,认为不该为了几个罪人大动干戈让赞西人从中谋利,不如给梁国受害者抚恤,眼下该维护的,是和梁国的关系。
但很显然,梁国和赞西国勾结已久,这一次的事也不好说那几个大齐商人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点燃这把火,这件事其实怎么处理都不妥当,若是将梁国和赞西国两处都安抚,大齐威严何在,为了几个犯人卑躬屈膝不成。
昔日三国相交,不论疆域军力还是农耕商贸,赵国都远胜与梁西两国,而赞西人更是从游牧部落随着赵国的日益鼎盛,从称臣的小国,发展到与赵国并肩的帝国,在上两代赵国皇帝的手里,赵国在三国中的强弱优势越来越小,到如今项晔称帝,改国号大齐,一切要翻过新的篇章。
他们没有在内战七年里侵入赵国,是因为战争的后半程,梁国和赞西国都遭遇了天灾,自顾不暇,才无力趁虚而入,但项晔不曾掉以轻心,莫说称帝后立刻调集兵马加强国境边防,彼时还在战争中,就以将富余的兵力分散到各处。
对于边境这几个国家,项晔从来都不友好,甚至有人传说,新君有野心魄力,要恢复昔日雄姿,再次臣服赞西国乃至梁国,而这,必然要经过漫长的战争,以大齐眼下的国力,和百姓的需求来看,很不合适。
“四年来我朝实力已恢复到赵国中叶鼎盛之时,兵强马壮、物产丰茂,百姓安居乐业,梁国赞西国早已垂涎三尺。此番的事蹊跷,倘若我大齐与任何一方发生矛盾,必然招致两国合力对抗,还望皇上三思。”
有大臣如是说,正说中项晔的心,早在宋渊之前的密函里就已经提到,梁国和赞西人,正企图合力对付大齐,他们现在不动手,再晚几年,怕是合力也对抗不了了。
“各位爱卿散朝后,可互相商讨议论,明日一早,在此做下决定。”项晔看起来很冷静,威严如山地说道,“你们也要有所准备,不论来自何处,犯我国境者,杀无赦。”
众臣称是山呼万岁,项晔退下朝来,走入清明阁前,抬眸望了眼天色,他揉了揉眉心,吩咐周怀:“这是要起风了,派人去上阳殿告诉娘娘,不要出门小心身体。”
周怀领命,要退下去安排,项晔又喊住他:“顺带问候淑妃和小皇子,也说起风了,不要出门。”
这样的话,被分别送到上阳殿和安乐宫,珉儿这边随着怀孕日子长了,越发的懒,此刻还在床上没醒,而安乐宫里,淑妃正安抚着嚎啕大哭的沣儿,林昭仪、孙修容几位坐在边上,也是束手无策。
听得皇帝的叮嘱,林昭仪殷勤地说:“到底是淑妃娘娘,皇上见起风了都惦记着您。”
淑妃也说不上来有什么得意的,只是看着儿子道:“你看,父皇都说不能出门了,不是娘不让你出门啊,你别哭了,再哭要吵着弟弟了。”
沣儿抿着嘴,小身体一抽一抽的,泪珠儿却依旧大颗大颗地滚落,听母亲三句不离弟弟,一时更伤心,憋不住了说:“母妃现在想着弟弟,都不要我了。”
“娘怎么会不要你?”淑妃一脸茫然,可儿子却转身就往外跑,越哭越伤心。
“娘娘,臣妾去看看。”孙修容起身来,立时跟了出去,外头传来她温柔的声音,孩子的哭声也渐渐轻了。
“这孩子不知怎么了,一贯听话的,最近却叛逆起来,动不动就哭。”淑妃吃力地叹了一声,“一大一小,还有宫里的事,我哪里顾得过来。”
林昭仪羡慕地说:“臣妾们想有这样的烦恼也不能够的,倒是皇后娘娘清闲得很,终日在上阳殿过神仙一般的日子,闲来把家人请来享乐,把什么事都推给您。”
淑妃淡淡看她一眼:“你这话传出去,皇后娘娘面前,皇上和太后面前可不好开交。”
林昭仪道:“娘娘怎么会传出去呢,臣妾也是心疼您。”
淑妃苦笑:“还是少些麻烦正经。”
林昭仪又道:“说起来,上阳殿近日时常召见太医,虽说本就每日该请平安脉的,但皇后的性情,娘娘您还记得吗,刚入宫那会儿,是不乐意看大夫的,怎么现在却终日不离,难道是……”
淑妃微微皱眉:“难道什么?”
林昭仪道:“为了求子吗?”
“不应该吗?”淑妃端起茶来喝,可是掩盖的却是她忐忑不安的心,皇后那么年轻,足足比她小十岁,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忽地传来林昭仪的话:“说不定,皇后娘娘已经有了,这些日子见太后,总是喜笑颜开,像有什么高兴的事。”
淑妃一口茶呛住,尴尬地咳嗽起来,林昭仪讪讪地笑着:“娘娘,臣妾是不是说了不合适的话?”
“没什么,我只是嗓子痒痒。”淑妃掩饰着,又正经地说,“近来朝事吃紧,后宫可别再平添是非,皇上不愉快了,越发懒得见你们,岂不是自己作孽?”
林昭仪叹气:“臣妾们,是一定没指望了。”
门前孙修容抱着二皇子回来,小家伙重新回到母亲身边,娇滴滴地伏在淑妃怀里撒娇,孙修容在旁说:“娘娘,小孩子心思细腻,您虽无心的,二殿下也会觉得您对他的爱被弟弟分走了,若是再大几岁懂事了,也就不会和您闹了。”
淑妃哄着怀里的孩子,笑道:“你懂得却不少。”
孙修容笑道:“臣妾家里兄弟姐妹多,小时候谁不爱在爹娘跟前争宠讨喜欢。”
林昭仪连连摇头:“结果你进了宫,还要算计着在皇上面前争宠讨喜欢。”
淑妃见她们俩互相苦笑着,深宫孤寂都在这笑容里,虽有富贵荣华,可心里头都是空荡荡的,而且孙、林两家都是朝廷重臣,他们一定还背负着家族的压力,相比之下,自己要幸运得多了。可所谓的幸运,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终究是悲凉的。
然而她们为此伤感的时候,一阵风从朝廷吹来,口口相传难免夸大其词,又说,朝廷要打仗了。在她们看来,皇帝实在是好战的很,去年才平了羌水关的南蛮,眼下这又是要往那一处去?
午后,皇帝推掉所有的事,到上阳殿坐坐,虽然隔着太液池根本看不到帝后做什么,但今日有琴声传出来,而皇后的琴艺当真是上乘的,妃嫔们都明白,皇后笼络皇帝的伎俩,何止一张漂亮的脸那么简单。
但对于珉儿来说,她身上所有的本事都不是为了讨好项晔才有的,从小祖母教导她琴棋书画,是希望她的人生能丰富多彩,而不要做一个只指望男人活着的庸碌之人。只不过那么巧,她所喜欢的事,皇帝也都喜欢。
项晔静静地歪在美人榻上,看着神情专注的珉儿,似乎因为有了身孕,珉儿的气息变得越发柔和了,每每看到她,浮躁的心便能安静下来,今天他要为三国纠葛做出一个决定,让大臣们回去考虑只是个说辞,其实真正要考虑的,是他自己。
一曲终了,珉儿看向丈夫,想问他还要不要听,却见项晔望着自己出神,她恬然一笑:“我就这么好看?”
项晔摇头:“朕没在看你,看你身后的花。”
珉儿嗔道:“可明明,人比花娇。”
皇帝大笑,说:“可不是,朕才因此怜花,多看几眼。”
“皇上还能开玩笑,我就放心了。”珉儿去捧了一床薄毯子,盖在项晔膝头,说道,“宋渊若是回不来了,我能不能请他的夫人和妹妹进宫坐坐,也算是皇上的恩典。”
项晔颔首:“你看着办就好。”
珉儿云淡风轻地问:“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项晔道:“朕在权衡其中利弊,你乐意听吗?”
珉儿点头:“皇上觉得合适,便说说,臣妾不乱插嘴。”项晔轻叹:“先头朕还没走出清明阁,太后就派人来问,怎么又要打仗了,在他们眼里朕是个好战的皇帝,难道他们真的以为朕喜欢打仗?”
珉儿说不插嘴,就真的不言语,皇帝见她如是,便把满肚子的话都倒了出来。
他现在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可不代表他真的不会生气不会动怒,这会儿说尽了,心里畅快许多,只是见珉儿脸上始终淡淡的,看上去好像并不在意,多少又有些失落。
不想珉儿却起身,伏在皇帝身前,给了他温柔的一吻,恬静地笑着:“皇上会不会在别人面前,也对我诸多怨言,比如看不惯我堆了满屋子的书,看不惯我总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看不惯我……”
“看不惯你撩拨了朕,又仗着肚子里的孩子憋着我。”项晔失落的心得到了满足,捧着珉儿的面颊,回赠了轻吻,“你在朕眼里,无不是。”
“过些日子,就要大腹便便手脚臃肿,皇上就真的只会看花了。”珉儿的手在项晔胸前轻轻抚摸,“可是只能看上阳殿里,我采的花,外头……”
“酸。”项晔嗔笑,拉了珉儿坐下,自己也坐起来好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一面叹道,“这话题就岔开了,朕还没说完呢,你是不想听的吧?”
珉儿笑:“皇上说便是了,那些话是逗你高兴的。”
项晔说道:“朕若主动去打梁国或是赞西,那就真的成了好战的皇帝,连年战争,朕也不想再动干戈,弄得民不聊生,可两国虎视眈眈,都想从我大齐获利,难道朕双手奉上任人宰割?宋渊的眼光不错,上一次的事,朕故意无视不了了之,他们果然故技重施再来一次更严重的,天知道赞西人抓的大齐子民是不是叛徒,哪怕真是无辜百姓,朕也不能卑躬屈膝地向他们求和。朕一毛钱都不会出,但若赞西人胆敢不交出凶手,或是交给梁国,朕就不客气了。”
珉儿的红唇才张开,想起自己说不插嘴的,忙又闭上了,皇帝看在眼里,道:“你说,不要憋着。”
“我是想,皇上打仗最怕的是民不聊生,但眼下兵强马壮,三五年的战争也不需向百姓征兵讨粮,真动了干戈不会影像民生。”珉儿说道,“皇上担心的并不是民生,而是不知道一仗打出去会打多久,毕竟是要和两个国家周旋,梁国和赞西人,远比南蛮强大。”
项晔欣慰地说:“你就是知道朕的心思。”珉儿道:“皇上不打,我大齐必然受辱,您这位新君的威望就要承受考验了。皇上的性情如此,何必委屈自己呢,再者……”她滔滔不绝,一下觉得不合适,可是项晔连连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珉儿便放心地说:“眼下建国四年,又才经历一场羌水关之战,战士们尚有热血,但是过了五六年,哪怕练兵再如何严苛,没有硝烟战火的熏染,战斗力意志力都会大不如前。皇上现下去和梁国赞西挑衅,要强过四五年后,而四五年里,梁国和赞西人也会继续发展壮大。再者贸易场之外,梁国国境内是一片大漠,想要带兵入侵我朝并非易事,同时对付两个国家对皇上来说,和过去群雄割据时几乎没什么差别,皇上是有经验同时对付诸多敌人的,我若是皇上,便打。”
项晔眼中绽放了光芒,如果说最初是因为珉儿的容貌被吸引,但后来让他念念不忘割舍不下的,是她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容颜气度,性情还有智慧,她堆满了一屋子的书,不是为她自己读的,是为了自己,为了能更好地成为自己的皇后。
“这个给你。”项晔没有激动的得意忘形,却从怀里掏出了像是早就准备好的东西,他原本并没打算真的要拿出来,想着珉儿有了身孕,难道会希望自己出去打仗?可是珉儿的回应,太让人意外,但又每一句都说中自己的心意。
“沈哲离京时,还给朕二十万大军,这是调配二十万大军的虎符帅印。”项晔道,“你放在自己身边,以备不时之需,朕会在京城安排下可靠的人来维持朝政,但是你知道,旧朝势力不容小觑,他们唯一的弱点就是没有兵权。但有兵权的那几位,又不喜欢你,不过好在他们手里的力量不足以和二十万大军对抗,万一发生什么事,你不要怕。”
珉儿愕然,捧着虎符和帅印不知如何是好,她要是方才一通撒娇,劝皇帝以和为贵,这些东西他要原封不动地拿回去吗?“皇城会加强警戒,决不让任何人伤害你,而你有身孕的事也要让人知道,不然若有人要趁机伤害你,说也说不清楚了。”项晔面色凝重,原来他心里,早就有打算了。
“朕去往西平府后,宋渊会秘密归来,朕会给他旨意,比起稳固朝政,他更大的责任是保护你。”项晔郑重地说,“但你若害怕,朕就等宋渊归来再走,或是把沈哲调回来。”
珉儿垂首问:“皇上和沈哲,是真的不和了吗?”
项晔笑:“你说呢?”
“但不动沈哲更好是不是?”
“不错,一来防止羌水关外的人趁虚而入,再者,也是做给纪州看。”项晔道,“朕的敌人有很多很多,必须逐一击破,一个不留。你问过朕的,是想继续做皇帝,还是脱离尘世闲云野鹤,朕也给过你答案的。”
珉儿紧紧握住了虎符和帅印,坚强地说:“皇上安心出征,我什么都不怕。”
“可是孩子……”
“孩子会保护我的。”珉儿勇敢起来,有所向无敌的气势,娇弱的身子仿佛也变得高大,她和皇帝一样,面对波澜壮阔的人生才会更兴奋,生来就不是贪图安逸的人。也难怪最初彼此针对得那么强烈,一模一样的人,不就变成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了吗。“母后、淑妃,沣儿浩儿,还有其他妃嫔们,朕都交给你了。”皇帝自私地说着,“你背负的担子,不比朕来得轻,别叫人欺负了你。”
珉儿傲然一笑:“只要皇上回来时,别计较臣妾欺负了你的美人就好。”她问:“皇上几时动身?”
项晔道:“急不来的,且看赞西人什么态度,倘若他们老老实实把犯人交出来,朕当然不会挑起战争,不过他们这一次多半是要和朕死撑到底了,快的话正月里吧。”
谁能想,太后和妃嫔们,都盼着天下太平,盼着皇帝不要动不动就去打仗,这件事却因为皇后的无所畏惧,给了项晔出征的雄心,而失态的发展,正如他所预料的,赞西人在腊月里,给大齐朝廷添了堵。
在皇帝再三拒绝交付赎金,要赞西人无条件把犯人放回来的傲慢下,他们把人无条件地交给了梁国,而梁国就在元旦当天杀了其中一人,把身首异处的大齐人悬在贸易场的中央。
大齐皇帝勃然大怒,要求梁国释放剩余的犯人并发函赔罪,在梁国拒绝后,皇帝决定亲自带兵,去把自己的子民带回来,即便他们犯下十恶不赦的罪过,也容不得别国插手处决。天定五年,元宵前夕,早就得到密令随时准备发兵的十万精兵集结于京城门下。
皇帝再次御驾亲征,但并没有向百姓赋税征兵,除了朝中的一些大臣,和后宫的妃嫔们忧心忡忡,百姓们更希望他们的君王能威慑邻邦。
是宋渊的密函建议下,皇帝在腊月里就开始往民间散布传言,不知天外之事的老百姓,更容易受舆论的煽动,舆论说打仗好,他们就会觉得打仗好,让皇帝此行有了个很好的开端。
而皇帝离京前,最让后宫震动,并连宰相府都惊讶的是,悄无声息间,皇后已然怀孕数月,胎像稳固。
一如当初皇帝出征羌水关,珉儿携后宫于宣政殿前送君出征,这一次淑妃再也不敢不小心地踩着皇后的逶迤华贵的裙摆,那个人有身孕了,但凡有闪失,她都担当不起。和她一样,其他妃嫔都无心与皇帝的雄姿,而是都偷偷看着皇后,这个女人实在高深莫测,突然之间嫡皇子就要来了。
皇帝威严如天神般踏云而去,大齐的军队自建国以来,随时都在备战的状态,京城外皇帝麾下的十万大军,更是隔三差五就能看到皇帝去检阅练兵,自然是雄风更胜当年。珉儿眼里只看到皇帝,哪里会在意自己正被妃嫔们评头论足。
宣政殿前散去了,秋振宇也眯眼打量了自己的女儿,令他意外的是,皇后走了不久,就有内侍前来,恭敬地说:“秋相大人,皇后娘娘请您到上阳殿一见。”
秋振宇一脸凝重,应了声:“是。”
而这边厢散去的妃嫔们,林昭仪咋咋呼呼地围上来对淑妃说:“娘娘您看,我没猜错吧,那天我在您屋子里说什么来着,皇后娘娘频繁宣太医,一定是有问题的。”
淑妃的头疼得厉害,嫡皇子要来了吗,真的要淑妃的头疼得厉害,嫡皇子要来了吗,真的要来了吗?
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kuaisuzugao.com/171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