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认真地问一句,也想得到认真的回答:
《红楼梦》被称为中国古典文学的高峰,到底有几人读过全本《红楼梦》?我想问那些想读且买了纸质版或下载了电子版的人。这些人有意愿,也有条件读这本书。
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也是最为著名却鲜有人读完的这一类书的典范。
我们去翻翻《诗经》。除了那几首朗朗上口的风雅颂,大部分不过是“使《诗经》成为《诗经》”,意思是,一本书,需要很多内容将之填充起来。
我对《诗经》的看法是,里面有太多的生僻字,语言习惯距离我们今天太远,诗的叠词用法,于今人也有不习惯。我在鲍勃-迪伦的歌谣里见到了类似的修辞手法“今天是星期五,今天是星期五”,《诗经》里有“左右流之,寤寐思之”。鲁迅有且只有一次: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柳树,另一个还是柳树。
这样的修辞手法,用一次,大感新鲜。若是多次使用,则流于庸俗。通篇如此,则不堪入目。尽管从形式上看,它很美。但诗需要人去阅读,将之“激活”。人的心需要跟诗共鸣,获得舒适的体验(而不是厌烦)。当我们的心跟诗同归于寂时,诗于我们就相当于“不存在”。诗需要主观体验。
再到《楚辞》。《楚辞》于我们可读性已经差了许多。到魏晋时曹操的诗,陶渊明的诗,至今可读。其语言简单,形式明了。但就算是陶渊明的诗,行数一旦超过一定数目(各个人的忍受度不同),则也会让读者失去兴趣。
唐诗依旧璀璨。但我们能记住的,也喜欢引用和朗诵的,也只有熟悉的那几首或几十首,大多数是偏门(冷门)。宋词就更是这样了。宋词中,李清照的词简洁明快,朗朗上口。元曲则更为偏门。我们今人很少有对元曲有兴趣的。
当一种文学表达形式渐渐不能被传唱时,它就渐渐失去了生命力。那些文字简介,形式简单的表达方式,通常更容易流传下去。
现代的通俗小说,比古人写的那些小说可读性强。其人物相对单一且有代入感(这里指的是武侠和言情、玄幻、修仙这一类)。尽管你可以在一部小说里塑造众多人物,但这些人物往往出现在不同的章节,伴随着故事主人公的冒险。其文学价值暂且不说,光是这一小说的形式,就是一大革新。《红楼梦》、《战争与和平》读不下去,并不是因为它们篇幅太长,而是因为其形式太复杂,内容庞博。相比之下,《约翰-克里斯多夫》这部长河小说,虽然洋洋洒洒,却因为主题是描写主人公的人生历程,让我们有一种坐在家里,就经历了一个人一生的体验,这就容易读得下去。
文化的传承必定会有某种偏好。我觉得这是非常幸运的事,因为,我只是其中的偏好之一。比如上文中我对于各个时期诗歌的点评,那就是我的偏好。没有人愿意将某种东西作为负荷,压在身上。所以,我的偏好是:减轻诗的语言重量,简化诗的形式。少用偏僻的词,少用典故;写得短一些,短一些,再短一些,尽量写得短。写得短但又不要意思不清楚(或意境不明)。
还有一种极为迫切的偏好:对于破韵的渴求。韵既是诗的象征,又是诗的约束。你可以接受平仄和韵律的约束,在有限的规则里吟诵;也可以超出平仄和韵律的限制,在一个规则相对宽松的环境里吟诵。你要是说,这不算是诗,不算就不算吧。不必为形式和韵律所局限,关键看你写出来的那种文字形式,是否有意境(或者说,有诗的味道)。
当我说到我们的个人偏好时,可以探讨一下其中的原因。规则是一堵墙,阻碍了我们的思维和情感流动。韵律的发明,本来是为了朗朗上口,便于流传。自打发明了纸张和印刷术,这样的情况便不复存在。据说,荷马史诗最初靠口口相传。但现在,我们只需要到图书馆或是网上,便能找到整本荷马史诗,根本不需要背诵。唐诗宋词也是如此。
执着于韵律和平仄,也是一种偏好。仅仅是偏好而已。我对于韵律“生来”的警惕,或许是因为接受了自白话文运动以来的语文教育。我们是历史中的节点。我们喜欢什么,有何种偏好,那是历史使然。我不会说,我很特殊,故意要叛逆。不是这样。我们对于世界的感受和认识,不会超出我们的文化土壤所营造的氛围。
讲究韵律,有什么弊端呢?我们本来就是一种追求“圆满”的文化。我们的韵律,让我们的思维局限在一个圆圈内。回想一下阴阳图,阳极而阴,阴极而阳,相互转化,一阴一阳之谓道。这种思维模式会让我们局限在圆圈里打转。鲁迅先生说,我们是“酱缸文化”,任何新东西进来后,都被同化了。不论哪一个蛮族征服中原王朝,最终都被消融在讲究“圆满”的文化里。我们的思维,在讨论一件事、论述某个观点,都倾向于某个趋同的答案。而开放性的答案,追寻的态度,是我们需要补上的一课。
当然,我不是说我们没有求索精神。《楚辞》中的《天问》,就是一连串没有答案的追寻。屈原名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就是追寻态度的最佳证明。我只是认为,到了现在,我们的这种血脉已经被冲淡,需要重新浓烈起来。
这一段话应该已经为一部分人所熟知:
注意你的想法,因为它能决定你的言辞和行动。
注意你的言辞和行动,因为它能主导你的行为。
注意你的行为,因为它能变成你的习惯。
注意你的习惯,因为它能塑造你的性格。
注意你的性格,因为它能决定你的命运。
我们用语言思考,用语言表达。我们用什么样的语言,会决定我们的行动、习惯、性格和命运。所有人的命运,就是整个民族的命运。
诗的语言为什么这么重要?因为语言是一种程序,催眠的程序。那些朗朗上口的语言,让我们被“格式化”而成为某一类人。讲究圆润平仄的语言,会将我们塑造成这一类人。语言塑造了思维的边界:我们的言行被局限在这个边界里。
陈胜吴广喊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汉高祖刘邦说出“大丈夫当如此”。黄巢有诗“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他果然杀进了长安城。东汉黄巾军起义,有诗云“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现代人的经济活动以公司这种组织模式为主。个体户,是最小规模的公司。现在流行的趋势是,就算是小微企业,也有“企业文化”。这些朗朗上口的企业文化,正在对我们进行潜移默化的催眠和格式化。催眠和程序化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诗的语言就有这样一种使命:打破原来的规则和体系,拒绝被程序化,拒绝被催眠,带来新的体验。不重复,不重样,是卓越诗人和诗歌的显著标识。
我们知道,一种形式被认可后,必然会被成批量地制造出来。这也是唐诗宋词虽然有上万首,我们喜欢和传颂的,却屈指可数。除非你是研究诗歌的专家(或研究员),对这种既有形式着迷,你才会将大把时间耗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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