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鲁迅的作品,在学生时代,只知道揭露的是建礼教的吃人本质,至于如何个吃法,却是懵懵懂懂的。
祥林嫂在当年印象中,只是一个身世可怜,死得可悲,絮絮叨叨,令人生厌的人物而已。
多年后,经历过人生跌宕,悲欢后,再读鲁迅的短篇小说《祝福》,竟读出很多之前未曾读到的沉重和阴郁。
祥林嫂有过两次婚姻,第一任丈夫死后,从家里逃出来,被四叔家雇佣当仆人,她年轻力壮,一个人干活能抵三个人,深得四叔家器重。
好景不长,祥林嫂被婆婆抓回去卖到山里给人当媳妇。祥林嫂寻死觅活反抗不成,慢慢屈服下来,好好过日子时,丈夫死于伤寒,两岁的儿子被狼叼了去。
从此后,祥林嫂脸上的红润消失了,眼里的光芒暗淡了,只有不厌其烦,逢人就讲她那悲哀的故事时,心里才得那么一点点慰藉。
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是那么陌生,又似曾相识。
四叔的冷酷无情,柳妈们的恶毒,邻里乡亲的冷漠嘲讽,“我”的敷衍逃避。
小说中这些人,似乎离我们很远,又似乎就在我们身边,似乎与我们毫无关系,又似乎活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影子里。
祥林嫂的悲惨遭遇,不厌其烦反复向人诉说,开始能满足一些人的猎奇心,还能赚取几滴同情的眼泪。但新鲜劲一过,人们就厌烦再听到这个故事了,她不知道她的悲哀经过大家茶余饭后的咀嚼后成了渣滓,变得令人厌烦和唾弃。自觉没趣的祥林嫂变得越发孤单和落寞。
祥林嫂的故事再悲惨,在人们的眼中终究是别人的故事。别人的苦难看得多了,任谁都会冷漠,都会麻木。
她反复向人说她的故事,在现在看来,跟在朋友圈刷存在感一样,刷得多了,看的人烦了,就屏蔽了她。
这就是人性!
四叔一家,雇佣年轻力壮时的祥林嫂,一人能抵三人用,自是欢喜。当祥林嫂落魄后,再次回到四叔家求一个落脚之地时,四叔鉴于向来雇佣女工之难,才勉强留下她。但又嫌弃她败坏风俗,在祭祀的工作上一律不准她沾边。渐渐地,祥林嫂变得消沉,迟钝,健忘,甚至越来越不中用了。四叔一家只好把她送走,从此沦为乞丐。
走投无路的祥林嫂惨死在雪天的夜里。可是,她连死都死得不合时宜,她死在四叔家年终祝福大典前夜,令四叔感到甚是晦气,生气地说:
“不迟不早,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一只猫狗的意外死亡还有可能会引起人们的恻隐之心,只是她,祥林嫂跟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没有任何关系,她的死又有谁会为她哀恸。
这也是人性吧!
柳妈是个善人,吃素,不杀生。
在大家都厌烦了祥林嫂老生常谈的故事后,她又挖掘出更有趣的乐子来。大家又开始在祥林嫂额头上的伤疤上寻找新乐趣。
这道伤疤是祥林嫂被婆婆卖掉后,在成亲礼堂上拼命反抗,撞桌角留下的,经过柳妈的传播,人们又找到了新鲜的话题。
一个说:“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呢?”
另一个说:“哎,可惜,白撞了一下……”
祥林嫂只能无力的辩解:“啊啊,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柳妈们却乐得脸上笑开了花。
这群柳妈们,隔岸观火般,盯着祥林嫂的苦难取乐,犹如刚看完戏台上一出好戏。
祥林嫂这回好像学精了,不理会她们,整日紧闭嘴巴,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个伤疤,默默挣钱,攒够十二元,便拿到土地庙里捐了门槛。
她害怕她死后,真的如柳妈说的那样,到了阴间,被两任丈夫,两个死鬼挣抢,阎王只好用锯子把她锯开,分给两个死鬼。
捐了门槛回来的祥林嫂,看似神清气爽,眼睛也有神了,但四叔一家依然嫌弃她不干净,不让她碰祭祀品。
她的精神世界彻底崩塌了,木讷,迟钝,健忘,几乎成了废人,于是四叔一家只好把她打发走。谁愿意花钱雇佣一个废人呢,四叔家又不是做慈善的。
人性不都如此吗?
沦落为乞丐的祥林嫂,大概是人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和牵挂了,这个世界给不了她丝毫的温暖和希望,来生便是她唯一的寄托。
但是,人死后真的有灵魂吗?有地狱吗?能与家人团聚吗?
这些人类终极问题,谁能给她答案?
小说中的“我”,是个见多识广的读书人,面对两眼放光,满脸期待的祥林嫂,也没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只能含糊其辞的敷衍道:“说不清楚“。便仓皇而逃。
然而,就在这个下着大雪的夜里,在四叔家祝福大典之前夜,祥林嫂惨死在雪地里。
是病死,饿死,还是自杀?无人得知。
四叔的结论:穷死的。
而“我”,因为这一句含糊的“说不清楚”而陷入激烈的内心斗争中,一方面,为祥林嫂的死与自己有没有关系找理由推脱,一方面内心深处又有些许自责。
祥林嫂的死与“我”到底有没有关系,又有谁能说的清楚呢?
“我”已经尽力去解答了,“我“似乎真的不知道人死后到底有没有灵魂。
而“说不清楚”是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放在谁身上都很好用,不是吗?
祥林嫂的死,看来是触动了“我”的内心,但“我”却不知道怎么样去面对自己的内心,就像当时不知道怎么样去面对祥林嫂那双发光的眼眸一样。只好找尽理由撇清“我“跟祥林嫂之死的关系,却总也撇不清。
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到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菜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
如果没有鲁迅的《祝福》,大概不会有人记得世间有一个被全世界抛弃了的祥林嫂曾经来过。
可怜的祥林嫂,可悲可叹的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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