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伯驹无疑是惊弓之鸟中最大的一只。他一次又一次回忆在办公室姜铭看他的眼神,总觉得怪怪的,连很平常的打招呼也觉得他不怀好意。可是,又没有亲眼见他拿你东西,你怎么问他?就是确切知道是他拿的,那也只能自认晦气。他不再想是谁拿了这封信了,只想怎么闯过这一关。是等左步云来找我,还是我主动去找他?如果等他找我,我就失去主动,板子打得更重;我找他呢?假如没有人把这信交给他,我岂不是自找麻烦?主动找他,怎么说呢?无形中把把老二卖掉了,卖自己卖老二,会不会让老左看在主动坦白的份上放我一马呢?很难!听人说过,坦白从宽,牢底坐穿。左思右想,不得要领。不行,这事儿不让老太太知道可以,不让于娴知道肯定不行,除了她,我也无法找其他人商量。老四年轻,不会有什么好主意,再说,我的确不能伤及无辜了。袁伯驹决定晚饭后缓缓地和妻子说这件事。
听老袁说出这件事的前前后后,于娴先是好一顿埋怨:几十岁的人做事竟这样毛糙!你明知道你科室里有两个左左派,还在科室看什么信?随便手往口袋一揣,啥事没有,放抽屉干嘛?埋怨过后,又怕再增加老袁的负担,转而安慰他:现在急也没用,是不是小姜捡的还不确定,就是他捡了交给老左,信里也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内容,大不了就是不合时宜。最严重的话就是别相信领导说的好听的话,说不定是哄你上当。这样的话也犯不上该杀该剐,大不了说你消极落后。老袁说,左步云要是象你这样想就好了,他这人,没事能找事,鸡蛋里能挑出骨头,尤其是涉及领导的字眼,他会更敏感。汉武帝时有个酷吏叫张汤,他设计了一个
“腹诽”的罪名,大臣别说提反对意见了,就是有反对的表情也算有罪,首开先例的就是杀大农令颜异。张汤就是左步云的祖师爷,他不但容不得反对意见,也容不得反对的表情。现在是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我还是再观察观察,几天无事,天幸,真的要找上门来,没办法。你无缘无故去找他,或许真的没事找个事。有事,我主动找他,他也不会从轻发落。于娴最终同意了老袁的想法,硬着头皮扛吧。
第二天上班,袁伯驹虽然早就嘱咐自己轻松一点,再轻松一点,但是有心事的人与没心事人一比,还是大不一样。与他的左校长比起来,他远没有修成正果。有道是,病人听不得鬼叫,一件本来平常的事,在惊弓之鸟这里会成为噩耗。钱文淑通知他,袁老师,你第二节课下课后到左校长那里去一下,他找你问一件事。什么事,她说她也不知道。老袁如雷轰顶,那紧张的样子连钱文淑也觉得奇怪。不过她没有深问。袁伯驹不知道他那两节课是怎么上的。
左步云问的是外单位一个函调的事,调查原来与袁伯驹在同一个国民党部队的一个人的情况。他只要把他所知道的情况讲明就完事了。这要搁平时,十分钟了不得。可是左步云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他倒不是怀疑袁伯驹在所调查的问题上没说实话,因为这件调查所要提供的材料无须说谎。那是从袁伯驹一进门,他就发现他莫名的紧张。职业的本能让他猜到老袁一定有思想包袱,一定有搅扰内心不安的事。所以,在调查材料问完之后,很关心地问:“袁老师,你的精神状态有点不正常。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左步云开始以为他是不是和那个国民党部队的前战友有什么瓜葛,马上否定了这一推断,第一,找老袁来连钱文淑都不知道是什么事,袁伯驹就更不知道了;第二,他是一进门就紧张写在脸上,不是谈话之后才有情绪变化。有了这样的结论,左步云断定,老袁的紧张肯定是另有原因。面对校长和颜悦色的问话,袁伯驹的情绪略有舒缓,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回答:
校长,谢谢您的关心,我没有什么思想包袱,家里情况也还好。我这个人,你也知道,从国民党部队过来,党和政府不但不嫌弃,还按起义人员对待,安排教师岗位,我非常感激。我知道,我同一开始就参加革命的同志相比有很大差距,世界观还要好好改造。不然就跟不上时代。就拿现在的反右来说吧,老是担心掉队,可是觉得还是跟不上趟。
左步云打断了他一下,似乎嚼出点味:
袁老师你慢慢说,党的政策你应该知道,革命不分先后,你解放前的历史是清楚的,解放后的表现也是得到认可的,产生新的思想问题也不奇怪,组织上对你的思想动态很了解。你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尽早说清楚,早说清楚早卸包袱,不要因为害怕批评就不说,有个公式你知道吗?团结——批评——团结,就是从团结的愿望出发,通过批评达到新的团结。
他忽然发现,左校长没有想象的那么坏,我是不是对领导有偏见?他把老二的忠告丢到了九宵云外: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开始我觉得吧,楚璧还如果不递那个意见书,反右派也许没他的事,可能有这样看法的人不止我一个,这当然是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很粗浅。我的二弟也和我有差不多的看法,说领导欢迎提意见的话不能轻信,哪有欢迎提意见的人呢?人都有喜欢听恭维话的毛病。这可能就是我们落伍的地方,没有认识到共产党的领导干部是和过去的官员是不同的。
左步云问:“你二弟不在嘉余工作吧? ”
袁伯驹答: “是的,他在晋陵。”
“最近他回来了?”
“没有,我们经常通信。”
“ 信上还说了些什么?”
“其它都是家常话。”
“最近的那封信呢?给我看看,方不方便?”
“我弄丢了。“
“怎么会丢呢?”
“那天老杨快下班时送给我,我匆匆一瞥说放到桌上,第二天早上一来,信封还在,信纸不翼而飞。”
左步云很快相信了信纸丢失的话。他脑子极快地转出一个结论:袁伯驹丢了信纸,怕办公室里同事捡了交给领导,所以心事重重。他在想,袁伯驹这一袋老糠能不能榨出油呢?他很严肃地说,你们的这些认识是很错误的,产生这些错误是深刻的思想根源的,你要做好接受群众批评甚至批判的思想准备。说出来,是第一步,还要深挖思想根源,自我解剖!
袁伯驹回到家里,他很庆幸对左步云说一半留一半,只说了领导欢迎批评的话不能信。哄人上当的话没提。于娴不以为然,她虽然不了解左步云,可是象他那样的领导并不少见,她的想法竟和左步云与袁伯驹谈话时的一个想法差不多,她说,象左步云这样的人,老糠都能榨出油,何况你还不象老糠!她叹息,这或许是命中注定,你不是准备硬扛吗?怎么钻出个外调的事,让老左轻易地把你诈出来。没事都能找事,你提供了一个由头,他哪舍得放过?他不是要你准备接受批判,准备深刻自我解剖吗?类似的事在我姐那个单位就有,她告诉我,有些人不是领导整死的,是自己把自己整死的。他们顺着领导为他们设的路径,一个劲地把自己上纲上线,一个劲地把自己往阶级敌人那边靠,好像不把自己说成十恶不赦的人就不够深刻,不够坦诚,不足以获得党和人民群众的宽恕和谅解。好,专案材料出来了,交待可是你自己写的,性质是你自己界定的,你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谁是?至于此前在你面前展现的高压态势不会有人提及,你手握你笔,你笔写你纸,没人搞逼供信。于娴说,今天我才知道,我姐告诉我的这些东西还能派上用场。伯驹呀,你千万不要象我姐说的那些自己整自己的人,不要上左步云的套,死咬着就这几句话,要深挖也只能挖到对领导不够了解,脑子里陈旧观念没有得到很好的改造。一定要把感谢党感谢政府对你的关怀照顾不嫌烦的多说,一定不能把自己推到阶级敌人一边。袁伯驹听了于娴的这番话,真有“胜读十年书”的感慨。他怨自己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绪,他庆幸关键时刻鬼使神差地做了保留。睡觉前,他对于娴说,古人说的“自作孽,不可活”今天有了新解,我真的长见识了。
第二天上班,老袁第一节课空档,坐在椅子上闷头喝茶。钱文淑被叫到校长室去了。他一手端茶杯,一手拉抽屉,不知怎么晃了一下,茶泼到抽屉里。他放下茶杯,先把书和本子拿出来,垫在抽屉里的那张纸湿了一半,赶紧揭起来,这一揭不要紧,自己觉得眼发直:那张老二来信竟在纸下!那天自己匆忙将信纸放到抽屉垫纸下面,居然忘记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张承彦坐在他的身后,他要狠狠地搧自己一个耳光!平时不是这样的烂记性,这次怎会这样?他越发相信大姨姐“有些人是自己整死自己”的话,越发佩服让一些人自己整死自己的人高明至极!对左步云说过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保留的那一半也绝无可能再吐出去。就那一点点,你批,你判吧,我有数了。
钱文淑和另外几个中层干部到校长室开会,是部署对相关的几个人的小范围批判。原来,象袁伯驹那样被左步云讹诈震撼的有好几个人,这些人在会后都神经质地发现周围人眼神和平时不一样,就如古代一则寓言,一个人斧子掉了,看到某人走路象偷斧子的,说话也象偷斧子的。后来自己斧子找到了,再看那人,走路也不象偷斧子的,说话也不象偷斧子的。实际上,周围人与平常并无不同。他们怀疑自己某一句牢骚话,某一次下意识的感慨之言被什么人打了小报告,不然,校长在讲话的时候怎么会把眼睛看我呢?与其被点名,不如主动交心,于是,向各自的科室领导汇报了自己的“错误”。左步云心中窃喜,乱扔手榴弹也能有相当大的杀伤力!
左步云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会说他是无的放矢,更不会泄漏他的诈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认真领会上级文件,充分调查研究,精准分析的结果。他对与会者说,现在的情况完全证明了我们掌握的事实和作出的判断,敌视社会主义,对党心怀不满的人再狡猾,也会有露出狐狸尾巴的时候。你们与这几个人个别谈话的时候要特别强调,主动承认比被人揭发好,彻底坦白比挤牙膏好,从阶级斗争的高度挖思想根源比不痛不痒的骂自己几声好。科室批判会,要逐步升温,要让他们自觉地认识到,确实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刘亦秀没有参加这次会议,不只是教导处没有发现“嫌疑人”,而是另外原因。通常教导处主任是无处不在的。那个另外的原因是什么?百思不得其解。左步云为什么要有意疏远他呢?是那偶尔的顶撞?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散会后的左步云路过教导处,探头对他说:“老刘,你明天参加语文组的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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