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贵文
Jaddy Liu/Photographer
古代女子以“三寸金莲”为美,姥姥可不信那一套。姥姥的裹足比较大,这也是她能做家务,还能上地干活的原因吧。姥姥自六岁就失去了父母双亲,跟着哥嫂长大。嫂嫂不忍心裹她的脚,到八九岁时,害怕她不裹脚,长大了找不到婆家,才狠下心来给她裹的。嫂嫂一边裹一边流泪,但是姥姥害怕嫂嫂伤心,竟然咬着牙,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
第一次在姥姥家过夜,看见她畸形的脚,心疼地我趴在姥姥怀里哇哇大哭:“那些脚指头是不是都折了,得多疼啊,还要干那么多活。”姥姥这时才给我讲起了她裹脚的经历。最后姥姥说:“现在世道好了,你们都不用裹脚了。你娘小时候,到了八岁,我才给她裹脚,没几天,八路军就来了,他们不仅打土豪分田地,还解放了女人的脚。你娘的脚马上就放开了,要不说你娘幸运呢。”
姥姥穿戴的颜色很单调,一年到头,上身穿蓝布大襟衫,很肥大。下身穿蓝布裤子,很肥,裤腿用蓝布条绑着。脚上穿一双黑色裹脚鞋,冷天换上棉靴,头上戴一顶黑色遮耳的圆帽子,前额处向上收进一块,露出鲜明的眉目和印堂,就在这收进的上方,装饰一个用黑布裹起来的扣子,头发挽成疙瘩揪,外面套上一个网子,网住,露在帽子外面。姥姥长着一张大众女性的脸庞,双唇有点儿厚,算不上漂亮,但她天生慈眉善目,心地善良。耄耋之人,耳聪目明,牙口还能嚼的动自家炒的爆米花。人人都夸姥姥是修来的福分。
我与姥姥一起生活的十年里,独自享受着姥姥给予的那份偏爱。可怜的四姐,有时候只能偷偷的躲在一边抹眼泪。
四姐小时候念书不用功,而且干打草、拾柴的活儿,她还经常耍花招,兜里经常装着吃的,小嘴不停地嚼动,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些吃的。她和她的小伙伴一块儿去打草,打了半筐,她就躲到水沟子的阴坡处,把筐举到肩头,半斜着身子乘凉。冬天拾柴火,她就躲到阳坡处晒太阳。等她们装满了筐,一起回家,怕回家挨骂,她就把半筐虚弄成满筐的样子。她做买做卖却是一把好手,她很精明,从不上当受骗。所以家里有买有卖的事情,都仰仗她去做,她也乐此不彼。听从娘的嘱咐,她每次赶集回来,都会给姥姥买点儿零食吃,比如说香油葵(瓜子),长长果(花生)等。回到家,放停当车子,她就先跑到屋里,把上衣口袋倒个底朝天,把吃的倒在姥姥眼前。本来想等姥姥高兴地夸她两句,可是,姥姥总说她这是吃剩下的,委屈的四姐躲到一边去抹眼泪。我就在四姐身边起哄:“你也就是多少尝俩,不可能是吃剩下的。”四姐就追着我打。时间长了,姥姥的玩笑也不开了,四姐也不再抹眼泪了。
姥姥在家里只能听些家长里短,而社会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她只能在饭桌上和人们的穿衣打扮上感受那么一点。眼见单干以后,老百姓劳动有了积极性,开垦荒地的热情高涨了,粮食产量大幅提高,我们的生活得到了极大改善。除了过年过节,我们家平时也会包顿饺子,改善一下伙食。好家伙,一大茶盘子饺子,还有好几大碗,一会儿的功夫就一扫而光,姥姥看的目瞪口呆。姥姥怕被人说不干活吃的还多,每次端给她第一碗饺子,她不吃,她等到再有饺子端上来,趁人不注意,从别的碗里,再夹几个,放到自己碗里,到最后,说起来:“我饭量不大,一碗饺子都吃不上,还剩了三个,老了吃饭都不中用了。”我们就在一边偷偷地乐着应和:“姥姥您饭量那么小,一碗都吃不上。”她就很开心地笑着。
我们也成顿的吃白面饽饽,一人一顿饭能吃好几个,姥姥一顿吃一个就饱了。姥姥看到一家子都吃白面,一开始很高兴,时间一长,她就害怕了,害怕娘不会过日子,不知道省着白面到过年吃。她又想到了四婶家的妹妹小芳,她比我小两岁,是不是还在家啃窝窝头?于是,她就背着娘,偷偷地在大襟里揣上几个长长饽饽,转到前院给四婶家里送去。然后还一顿说娘的不是,说她闺女不会过日子,顿顿吃白面饽饽,你看小芳这么小还吃窝头吧,以后我还给小芳送。婶婶笑着告诉她:“二奶,现在世道变了,家家都吃白面饽饽了。”姥姥还是不肯相信这做梦都梦不到的好日子。
姥姥生过三个女儿,没有儿子。二姨生下一个女儿后,常年多病,早逝。我大姨比我娘大十七岁,育有六个儿女,三个儿女有正式工作,三个在家务农。最小的三表姐和我二姐同岁。大姨常年在外给上班的儿子和女儿带孩子。偶尔大姨来看望姥姥,姥姥就背着娘往大姨怀里藏她亲手纺的线穗子。大姨说:“现在他们日子都好过了,都买着穿了,我不用给他们做鞋子了。”但是,姥姥可不相信大姨的话,还记着大姨踩着一双小脚,带着三表姐要饭的情景。临走前,大姨悄悄地把线穗子放下,姐俩一顿笑。
姥姥虽然岁数大了,但是她依然很爱干净,自尊心很强。她经常自己烧热水洗头、洗脚。每当做这些事的时候,只允许我在身边陪着她,帮些忙,其他人都得避开。所以,她总是趁大伙儿都下地干活的时候,抓紧忙活。她把脸盆放到杌子头上,把上衣脱光,无论冬夏,这样洗起来利索,方便,有时候,顺便让我帮她搓洗后背。她把她的疙瘩揪解开,仔细地洗起来。洗完头,擦干水,晾着。然后,坐到炕沿上洗脚。把她那长长的白色裹脚布,一圈一圈地解开,洗脚之后,再把裹脚布洗干净,然后,自己拿起剪子修脚,一直干到自己满意了,再从她的包袱里取出另一块裹脚布,熟练地把脚缠上,一直缠到脚脖子上打结塞实。在她忙碌的过程中,经常提醒我守住门帘,生怕有不速之客闯进来。那时,我真痛恨那万恶的旧社会,那么摧残女性。同时,会感恩自己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
一天,姥姥吃过晚饭,盘腿坐了一会儿,耐不住冬日的慢慢长夜,尚早地躺在了被窝里。
姥姥被窝距离炕头最远,起初,娘就让姥姥睡热炕头,家里蒸饽饽卖,烧的炕很热。那时候家里穷,不点炉子,实在冷了,白天点个火盆取暖,晚上睡觉睡的早,为的是在被窝里取暖。姥姥执意不睡热炕头,让娘睡,她知道娘从年轻就体弱多病,腰、腿各种痛不断,睡在热炕头上,劳累了一天的娘可以歇歇乏,身体会舒服一些。姥姥躺下不久,四叔就来串门了,他一进来,就坐在了姥姥对面的圈椅子上,姥姥又不能装睡着,所以,应着四叔的嘘寒问暖。她躺着和人说话,觉得很没有礼貌,心里可不好意思了,她后悔自己躺下的早,又没办法再穿上衣服起来,炕上连个遮羞的帘子也没有。
四叔东家子长西家子短,说的很起劲儿,说到尽兴处,引的我们哈哈大笑。再看姥姥,一会儿睁睁眼,一会儿闭闭眼,显得很焦躁。好一会儿,四叔起身回家睡觉了。听着四叔走出屋门,姥姥一骨碌爬起来:“小文,快给我尿盆啊,这个小四今天玩起来不说走,可把我憋坏了。”娘说:“您那么大年纪了,憋得慌,就拿上尿盆在被窝里尿边,小四又不笑话您。”姥姥说:“那可不行,我可不能守着他要尿盆,以后还咋见面呢!”我们都跟着笑起来。
姥姥虽然年纪大了,但是也有同龄的玩伴。一日,一位奶奶来找她玩,这位奶奶拄着拐杖,身体没有我姥姥的硬朗,而且眼花,耳朵背,穿着如姥姥一样肥大的大襟蓝布衫,绑着裤腿,颠着小脚,走三步倒两步,颤颤巍巍,终于进了我家院子。我家的三只大白鹅,一见来了外人,嘎嘎的此起彼伏,争相向主人禀报:“来陌生人了,要警惕了。”其中一只大鹅,摇摆着它肥硕的身体,伸着脖颈,嘎嘎的一路杀将过来。此时,奶奶的一只脚已经好不容易迈进了门槛,大白鹅疾步上前,用它坚硬的喙咬住奶奶的蓝布衫,死命的往外拽。奶奶虽然听不见,但是她能感觉到有力量往外拽她,她就使劲向门槛里迈另一只脚。姥姥在炕上早已听到了大白鹅的叫唤,知道是有人来串门了,怎么还没进屋啊?那时候,从窗子上是看不到外面的,因为窗子上没有玻璃,而是糊了一张白纸。姥姥赶紧下炕,去看个究竟,一看这阵势,把姥姥乐坏了,她一边感叹我家的大白鹅看家的本领强,一边解救老朋友。姥姥一边呵斥着大白鹅,把它赶走,一边把老朋友接进屋里。大白鹅松下口,大摇大摆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回到它的地盘。老姐俩,一个聋,一个不聋,你一声,我一声的拉起她们那个世纪的呱来。
姥姥是很善良,很重感情的人。四姥姥去世的早,姥姥就把四个堂姨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疼爱。姨们和姥姥有很深的感情,每到冬季闲暇时间,她们(除大堂姨在福建外)就接姥姥小住。如果她们村里来了说书唱戏的了,她们都提前接姥姥去享受那份快乐。
人老,心不老,无论哪个姨家有喜事,姥姥都要让娘单独给她备一份礼。要不然呢,姥姥就要跟娘讲讲道理:“我住在你家,吃不着你的,喝不着你的,我的那块自留地打的粮食,我自己吃不了,还不够凑点儿人情份子的!”娘当然要甘拜下风了:“那是当然,您吃不了,我给您凑上份子,您就放心吧。”娘后来和我讲起这些,都笑地不行。
当然,我也学会了这一点。娘在我家过冬的时候,时间一长,她就想其他孩子了,又或者,在闺女家住的不踏实了,就总是说:“你看看,你们每天捧碗上,捧碗下的。”此时,我会想起姥姥说娘的话,我就安慰她:“娘,您在俺家,不就是来取取暖吗?您吃不着俺的,喝不着俺的,您自己带着玉米面,豆面,还有姐姐们给您买的零食。”听到这些话,娘就心安几天。我始终不明白,娘的怀抱永远是孩子们的避风港,为什么娘在孩子们这里,得不到安全感,活得那么不硬气。
姥姥去世前得了偏瘫,卧床二十一天,只能喂她点流食。但是她大脑一直很清醒,很明白,说话思路也很流畅。堂姨们隔三差五替娘守候,姥姥心里过意不去,总是嘱咐娘给姨包饺子吃,她觉得那是待客的最好饭食,因为包饺子最花时间,它注入的感情最多。那一天,潮湿又闷热,姥姥又让娘给姨包饺子吃。那时候的乘凉工具就是一把蒲扇,天气闷的人都喘不过气来,姨不让娘包,偷偷地擀了凉面吃。结果,聪明的姥姥躺在炕上也要视察工作,她要喝饺子汤,我们都心知肚明,她现在连流食都吃不进了,她就是怕娘丢面,慢待了那些她视为己出的孩子。大家都很慌,我急中生智,盛了半碗面条水,再倒进点儿咸菜水,糊弄姥姥,姥姥只湿了湿嘴唇,认了,放心了。
第二天,姥姥毫无遗憾地驾鹤西去,享年九十三岁。可是,我因为饺子汤这件事,对姥姥有所歉疚,从小不会弄虚作假的我,欺骗了我可亲可爱的姥姥。
Felipe Cespedes/Photographer
作者简介
王贵文,英语教师。自幼喜欢读书,喜欢在书上写心得,对于重要的书籍喜欢写笔记。喜欢把生活中的情感寄托于笔端。愿余生读书不止,笔耕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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