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詹小注:
今天,转载李晓贺一篇文章。
李晓贺,河南焦作云台山中心学校一名山区教师。
前些天,在一公众号上,看到有人转载了她的文章,
读后感觉文字朴实,风格清新,写得非常不错。
一是有故事。全是山区小学发生的新鲜故事。
二是很真实,写的全是亲身经历,非常真实。
三是有思想。作者有自己独到的观点和思想。
这样的文章,没有装腔作势,无须矫揉造作,
仿佛一股清风,从深山河谷之中,徐徐吹来……
征得李老师同意,转载了她的文章。
各位不妨看一看,真的,非常不错!
我是谁
李晓贺 山区教师日常
引子
在2018年的时候,我写过一篇文章参加《教师博览》的有奖征文,文章的标题叫《在艰苦的日子里选择面对》。文章获了奖,但却并未刊出,而且编辑老师也没有给我邮寄证书和奖品。我觉得这篇文章搁置起来可惜了,就把它发在我的公众号上,没想到竟然受到了许多人的喜爱和肯定。
这篇文章就此成了我的另一张“身份证”。只要有人对我的身份我的工作或者我的学校有什么疑问,我就把文章链接发给他,省得多费唇舌解释。这也是我写这篇文章的初衷之一。许多人对于山区的好奇和陌生程度,就跟我们现代人对于桃花源的好奇和陌生程度相差无几,三言两语很难解说清楚,有了这篇文章,我就省事多了。
后来我对文章进行了修改,重发的时候把标题改成了《我是谁》。我喜欢成龙主演的电影,尤其喜欢《我是谁》,就借用这部电影的名字作为我这篇文章的新标题。而且我知道哲学(虽然我不懂哲学)上的人生三问第一问就是“我是谁”,选用这个标题,也是为了纪念我一路走来不断追问自己寻找自己的历程。
今天我又对文章进行了修改和扩充,并且增添了近三分之一的内容,因为我觉得以前写的内容有些已经不适合我现在的心境了。这是一篇会“变”的文章,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我的生长进程,这篇文章也会一直在“变”。
我是谁
在蜿蜒的山路上,一位年轻的女孩子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正弯腰低头努力爬坡。自行车的后座上捆着一个铺盖卷,车把上挂着洗脸盆,脸盆随着车身晃来晃去,不时碰到自行车的横梁,发出“叮叮咣咣”的响声。
那个女孩就是我。
1995年,我中师毕业,怀揣一纸调令前往本县的岸上乡中心校(现在已经由乡改镇,叫做云台山镇中心学校)报到。岸上是个山区乡,虽然在报到前我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山区的艰苦还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学校破旧得厉害。
正对校门是一座二层小楼,校长说这栋楼是全乡最新的建筑,可是据我看来也就只有五成新,楼下是三个教室,楼上是教师宿舍兼办公室。校园的地面没有硬化,到处都是凸起的石块,野草东一片西一片长得十分茂盛。围墙由一截土墙、一截砖墙和别人家房屋的后墙拼凑而成,破败不堪,而且还有好长一段缺口,并不能真正发挥把学校“围”起来的功能。大门东侧有几间土坯房,据说以前是粮仓,房顶呈弧形,房檐上写着“深挖洞、广积粮”的标语,给人一种年代久远的沧桑感。
几位老教师和住校生住在老房里,我们年轻教师住楼上。
宿舍很简陋。床上没有床板和床垫,只有一根根细木条,木条残缺不全,褥子铺上去坑坑洼洼的。办公桌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椅子是一把老式藤椅,椅面上烂了一个洞,洞大约占到椅面的三分之一,根本不能坐人。脸盆架更古老,靠着几根尼龙绳的缠绑才可以勉强靠墙站立。后窗玻璃上有一个大窟窿。
东西虽然旧了点,我却不介意,我是个穷孩子,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我找来东西开始动手收拾我的“新”居:把纸箱拆开,大些的纸板钉到窗户上堵住破洞,碎片塞到褥子底下垫床铺;剪掉脸盆架上的尼龙绳,用钉子和铁丝将脸盆架重新固定;桌面刷净晾干后包上牛皮纸。至于椅子嘛,我用旧布条搓了几根绳子将缺口织补好,再放上一个用旧棉袄改成的坐垫,这样就舒服多了。
比较难对付的是蚊虫。山里蚊虫多,除了蚊子以外,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子。有一种虫子个头极小,通体碧绿,看起来很漂亮,叮起人来却生疼生疼的。牛虻更厉害,个头大,毒性强,要是被它叮上一口,不止会出血,还会肿起好大一个包,一个星期都难以消退,又痛又痒难受极了。尤其是到了晚上,一开灯,大大小小的虫子全都往屋里冲。
为了躲避蚊虫,老师们晚上经常不开灯,在走廊里凉快到半夜才回屋睡觉。躺在床上,不时可以听到墙角有蟋蟀的歌声传来,不知什么时候它们已经悄悄潜伏到屋里来了。
有一次我正睡得香,忽然觉得腿上有什么东西在爬,我来不及多想伸手将它打下。拉开电灯一看,天啊,竟然是一条硕大的蜈蚣,这时候已经跌落到地上,快速地蜿蜒游动,在灯光下泛着瘆人的油光。
我跳下床四处搜寻可以使用的武器,这一耽搁,蜈蚣就不知钻到什么地方不见了。我最怕蜈蚣,因此不敢再到床上去睡,硬是在椅子上坐了一夜。后来我买了一顶蚊帐撑起来,将四边紧紧地掖到竹席底下,这样虫子就钻不进来了。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最难的是全校师生的用水问题。学校没有水,师生用水要到临近的村子去挑,这水是从山上的水库里引来的,水里有各种小虫子,有时候还会有蝌蚪。
可就是这样的水也不能常有,一旦遇上雨水不足,水库里的水流不下来,我们就没水吃了。有一回断水,伙房的大师傅不知道让学生从哪里抬来两桶水,像泥浆一般浑浊不堪。我疑惑地问:“这水也能吃吗?”几位老教师说:“能吃,扔点白矾进去,一会儿就清了。”
因为缺水,我们洗漱都十分节约。早上洗脸,脸盆里的水能没过毛巾就行,洗完后舍不得泼掉,留着晚上洗脚用。久而久之,在家也是这样,父亲就笑我真是在山里生活惯了,回到家也这么“小气”。节约用水的习惯我一直保持到现在。
慢慢地我就什么都适应了。水里有味儿,喝久了就不觉得了;挑水困难,省一点就是了;遇到水里有蝌蚪,我会把蝌蚪捞出来养到一个罐头瓶子里,和学生一起观察它如何先长出后腿再长出前腿,然后变成一只可爱的小青蛙,最后我们一起把青蛙放生……
唯有一点我一直都不能够适应,那就是夏天不能洗澡。刚毕业的时候连台小风扇都没有,一天不洗澡身上就“馊”了,于是我们特别盼望下雨。下雨的时候,我们女教师都把水桶放到房檐底下接雨水,一边接一边洗衣服,剩下的晚上还可以烧开了擦擦身子。那时候我们是最开心的。
我不差
当困难被克服以后,日子就过得快起来,在日夜轮转中,学校渐渐变得越来越好。如今我们学校经过多次改建,已经拥有两座崭新的多功能教学楼和一座综合楼,并且有了标准的餐厅。前几年学校建了蓄水池,虽然还是经常会断水,但总算不用再到村里去挑了。
可是物质生活的好转并不能冲淡我内心的苦闷。
山区学校规模小,又不受重视,所以和其他学校相比教师们少了许多成长和发展的机会。再加上近些年由于经济条件好转,好多家长都把自己的孩子转到了山外,留下来的学生人数少,基础差,我们的教学质量自然也就比不上其他学校。山区教师因此很是受到歧视。家长指责我们不会教书,其他学校的老师也会拿腔捏调地说:“就这几个学生还教不好?你们真是太舒服了。”
那时的我非常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我很想证明自己并不比别人差。
我开始寻找适合自己的生长道路。作为一名普通的一线教师,要想成就自己无非有三条路可以选择:赛课,教学,写作。我性格腼腆,参加公开课比赛显然不适合;山区的学生越来越少,想要跟其他学校比成绩也很难胜出;那么剩下来的就只有写作了。
想到这里,我十分庆幸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放弃过阅读。阅读是写作的基础,爱读书的人大概都有过一个作家梦,我也十分渴望自己的名字有朝一日能够变成铅字印刷出来。更何况我指导的学生作品也曾在报刊上发表过,我因此对自己更增添了几分信心。
我把收藏的杂志整理出来,分门别类进行研读:教育,情感,游记,美食……我会选出几篇自己喜欢的,读熟,背会,然后在电脑上默写出来,或者照样子仿写一篇。没有人教,我只能边读边悟,从模仿中感悟写作技巧。
学校订阅的报刊杂志十分有限,我在这有限的资料中一份份翻找,寻到了适合的刊物和栏目,就按照自己琢磨出来的“征稿要求”写了文章投过去。无数个夜晚,当别人都在嬉戏玩耍的时候,我却一点儿都不敢放松。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坚持。我知道,放纵一次很容易,放纵之后再想把心收回来可就难了。
老天不负有心人。第二年,我开始有文章陆续发表出来,先是《中学生阅读》《教育时报》《中国教师报》《教师博览》《江西教育》《新班主任》等纸刊,后是“读者新语文”“好教师”“唐诗宋词古诗词”等公众号。我的写作水平在一点点提升。
2018年,我的短篇小说《两个妈妈》获得了“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这是最让我开心的一件事——作为一名中小学语文教师,我一直梦想可以成为一名儿童文学创作者。
我就这样一路艰难前行,从当初的下笔难言到取得今天的成绩,我用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
2020年我的写作开始有了较大的进展,之前一直都是偶尔才会有一篇可以发表出来,这一年暑假前后我发文的数量和频次开始大增。如果继续写下去,每个月为家里增添一点小收入改善一下生活是完全可以的。
但是我选择了放弃。
20年暑假后我接手了五年级的数学课,我尝试把读书所学运用到教学实践中去,和学生相处甚欢。我迫切地想要把这一切记录下来,于是创建了自己的公众号“山区教师日常”。我每日里读书、上课,然后再书写记录。我的公众号文章既是我的工作记录,也是我写给学生的下水文,同时还是我跟学生沟通的最好媒介。
既然选择了写公众号,我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去给其他刊物和平台投稿,我好不容易才取得了一点成绩的写作事业就此止步。不过仔细想一想,其实我并没有止步,我只是换了另一种形式而已——一种没有收入,但是却可以让我和学生都能更好地生长的写作形式。
如今,我在我们学校是资历最老的一位教师,我的同行、同事中有我的学生,班里有些学生的爸爸妈妈也曾经是我的学生。我在感到欣慰的同时也感到遗憾,因为人们对于山区教师的看法依然如故。越来越多的本地学生远离家乡到外地求学,本地的师范类毕业生也大多不愿意回到家乡来任教,外来的教师就更不用说了,最短的只在这里待了半年就调走了。原本身居“高位(海拔高)”的学校沦落为遭人嫌弃的“低等(地位低)”选择对象,甚至于大有朝不保夕的危险,实在令人感叹。
我一直没有调走。在参加工作的第六年,我和一位本地的男教师结了婚,违背了分配时我对父亲做出的“绝不嫁到山里”的承诺。对于我的这种行为,您可以理解为高尚,相信我是为了山区的孩子也要有人教所以才自愿选择留下来;您也可以理解为无奈,觉得我是没有本事调走所以才被迫选择留下来;或者两者兼而有之,都行。我不介意,也不想解释。
但是有一点我要说明,在山区工作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觉得这三十来年的时光是上天赐予我的一笔宝贵财富:因为有苦难,才会有收获。
2019年四月,河南省省委书记王国生到我们学校来视察,在和教师谈话的时候,王书记问我为什么会在山区工作这么长时间却没有想过要调走,我回答说:“在哪教书都一样。”
这是我的真心话。
还有一句真心话没有说,我一直把它藏在心底。我从不认为自己是高尚的,但是自小受父亲老实本分思想的影响,我心里的确一直有个念头,那就是山区的孩子也要有人来教,如果大家都选择调走,山里的学生怎么办?这句话我对谁都没有说过,我怕别人说我假,说我想要包装自己。今天选择把它说出来,是因为我已经想通了,别人怎么看无所谓,我自己相信自己就行。
我不觉得在山区教书就比别人高尚,同样也不觉得山区教师就该受人歧视。我是谁?我就是我,一名普通的山区教师,有喜怒哀乐,也有理想和追求。
我是我
为了证明自己,我用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
在这十年里,我读书,我写作,我付费参加了几个写作学习班,我通过各种方式寻觅可以投稿的刊物和邮箱,我马不停蹄地急匆匆赶路,顾不上看一眼路边的风景……我有付出也有收获,有勤苦也有欢欣,我看到了我原本看不到的风景,同时也失去了另外一些看风景的机会。我攀升到了一个更高的维度,我相信我在阅读、写作以及见识和阅历等方面都已经比有些教师要高出那么一点点,我通过努力的确证明了我自己并不比别人差。
可是有什么意义呢?我为什么要证明自己呢?如果没有这十年,我就一定比别人差吗?我努力地想要证明我自己,到底是害怕别人低看了我,还是我自己先就低看了我自己呢?
我不断地学习,不断地产生疑惑,然后通过学习消解了旧的疑惑重又产生新的疑惑。就在这样反反复复的学习和生长过程中,我对于自己有了越来越清晰的认识,认识越清晰,就越趋向于正确。古人说自知者明,以前我觉得这句话是最简单的,现在却觉得它是最难的。幸好我有学习这个爱好相伴,才不至于在人生的旅途中迷失了自己;即使偶有迷失,也不会迷失得太久。
在对自己有了较为清晰的认识之后,再回顾这十年来的证明之旅,我有了跟以前不同的感悟。
我就是我,好也罢差也罢,这是完全不需要证明的。我想要证明自己,其实不是为了证明给别人看,而是要证明给自己看的,是我自己心里没底,我觉得自己比别人差,所以才要通过获取一些别人获取不到的成绩来证明自己比别人更优秀。说白了,根源还是自卑。
而且,一个人是好是差,根本没有一个恒定的硬性标准。一千个观众心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哈姆雷特是不变的,为什么每个人心目中的哈姆雷特都不一样呢?答案很简单,评价的标准和角度以及评价者的水准都是不一样的,结果自然就不一样。所以说,我就是我,我是好是差,哪点好哪点差,我自己心知肚明即可,有意识地扬长避短改恶从善即可,根本就不需要证明给别人看。
岸见一郎在他的书中说过,人不应该横向比较,而应该纵向比较。意思就是说不要去跟别人比,而要跟自己比,今天的我比昨天的我好,这就是进步,这就是优秀。从这个角度来讲,我想要证明自己不比别人差,其实就是误入了横向比较的泥淖,一旦陷进去就很难拔出来。
照这么来看的话,我想要证明自己并不比别人差这个想法其实从一开始就错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想法虽然不对,做法却是对的。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比别人差,我踏上了写作的道路,虽然原动力有失偏颇,大方向却是没有问题的。在这一路读一路写的过程中,我不但收获了许多成果,还对自己渐渐有了更为清醒的觉知,我不断地生长,同时也在不断地矫正自己的前行方向和人生理念。
比如说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我是有着极强的名利心的:一方面,我想要出名,我莫名地觉得只要自己有了一定的名头,就可以少受许多不公正的待遇;另一方面,我想要挣钱,山区教师收入低,我想通过写作赚取稿费来提高自己的生活水平。
可是现在,这些名啊利啊的早就已经逐渐淡出我的脑海了。
出名干什么?我就是我,出了名还是我,这个是不会变的。做好我的工作,善待我的学生,与家人和睦相处,能够为别人提供一定的帮助和价值,这样就行了。
至于钱,我承认我是很喜欢钱,因为钱可以买来许多我喜欢的东西,它们给我带来欢乐。但是我对于钱的态度也一直在变: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我想要挣稿费,后来终于可以挣稿费了,我又停止了投稿开始写公众号;写公众号之后我特别希望自己可以接广告,但是当真地有人联系我说要在我的公众号上投放广告的时候,我又果断放弃了。我一方面害怕这些广告不真不实给读者带来损失,另一方面又想要为自己也为读者保留一个没有广告的清清爽爽的精神家园。我这样说并不是说别人接广告就不好,接广告一点儿都没错,我不想接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我甚至还曾想过等自己有了一定的名气和能力之后组织一些学习群体来挣钱,比如说读书会和写作培训班之类的。我喜欢读书,自认为对于书籍有一定的鉴赏和剖析能力;我喜欢写作,在这近十年的时间里对于写作也有许多深刻的认识和体悟,这些都是可以拿出来作为赚钱的资本的。可是现在我也不这么想了。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好好学习,好好写作,好好做自己,这就够了。我的状态变好了,自己受益,家人受益,学生受益,所有跟我发生链接的人事物均可受益。
如果说还有什么心愿的话,我希望日趋衰落的山区学校可以越来越兴旺。说实话,山区的位置和环境对于学生的学习和生长都是挺好的,起码天宽地阔,没有城市的喧闹,却有城市里没有的山坡和原野,这么好的自然条件丢弃不用实在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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