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做同一个梦。
我变成了学生，坐在教室考试，交卷时间就要到了，铃声马上会像集结号一般响起，手中的笔如停不下来的红舞鞋一样旋转、滑行，试卷还是一大片空白。同学陆陆续续交卷了。恍若秋收，时近黄昏，别人准备收工还家，我还有一大垄稻穗等着征服。
我浑身燥热，满头大汗。
那时是8月底9月初。我是初中语文教师，今年暑假有了双减政策来临后的第一次日托，暑假瘦身成寒假。余热未退，开学在即。考场滑铁卢梦，似驼铃阵阵，警醒着我踏征程上战场前的焦虑。
那时刚好参加区里一个“***I技术如何赋能写作”教学主题活动，遇到教研员，随口说起这一场中年职业倦怠引发的焦虑。教研员刚评上特级与正高，她说：“优秀教师体现在业务。课堂是解决危机的出口。”醍醐灌顶，从那一天起，我这个教龄28年的教师，认真备每一堂课，每天工作额外多出六七个小时。同事们说我变了，也纳闷我的课堂学生掌声不断。
教学有进展，育人呢？我捏着一把汗。
初三毕业班，开学是娃综合征迸发的火山口。有学生笑得太开怀疑下巴脱臼，跑到急诊室，啥事都没有。有学生肚子痛，一看医生，确诊阑尾炎，直接上手术台。这些都是常态。
双减政策落地，18点30分到20点30分晚自习，这段时间正是娃平常在家晚餐、听音乐、吃零食、刷游戏、做作业时刻。可是现在，所有这些放松白天紧张的铺垫，人间蒸发。
比起初一初二，初三多了周六上课，这分明是向囚笼里的神兽扔进一个挑起战争的大炮仗！
对我来说，目标需要锁定301班三员大将：天线宝宝、豆苗与袖珍王子。
天线宝宝，230斤，脸像横放的鸭蛋。校服裤子加裆，否则包不住走起路来左右摆动的大南瓜。这娃走路不敢飞快，否则大腿间的皮肉直接擦伤。他的血糖超标，每天服用胰岛素控制。他的饭堆得像一座山，下课不停喝水、吃零食，上课说空话，上厕所。那天语文课，他与同桌下起迷你象棋。
豆苗是校田径队运动员。一米八几海拔，体重90斤。跟天线宝宝一样，他肺活量大，不用丹田发声，就声音洪亮。课堂学习中说起空话，像边塞发动战争的号角。那天突然沉静，原来以语文书埋伏，玩起手机。
袖珍王子是二胎宝贝。他脸圆圆，身材有点婴儿肥，那天在食堂管饭忽然发现袖珍王子餐盘没有一粒饭，问他，他回应是在减肥。这肥就算减下去了，身高怎么办呢？袖珍王子也没有听进我的善意，自顾自吃起减肥餐。然而，那天晚自习，他却悄悄地拿出了一把美术课专用的刻刀，在手腕处比划，诡异地朝着我笑笑。
不能让事件扩大，否则会很被动。
我赶紧到各任课老师、班主任以及家长、学生那里收集情报，反复模拟场景，对谈话作预案。
之后，我跟天线宝宝说：“你的体重，让心脏负担重，导致血糖升高，对生命是有威胁的。建议买一本《跟潇洒姐一起塑身100天》锻炼。”他说好。我问：“听说你在看世界杯，不知有什么感触？”天线宝宝说：“没想到日本队首场能胜德国，沙特反转能胜阿根廷。”我追问由此想到什么，他竟然说：“只要坚持，人生会逆转。”我由此建议他初三刷新自己。我又追问：“除了努力，你还看到什么？”他说：“运动员很了不起，不仅为自己拼搏，还为国家献身。”我说：“英雄惜英雄，你平时也是一个能为班级着想的热心人。”
我提议豆苗：“你帅，有型，标准男中音，反应敏捷。如果能学好语文，像朱广权、董宇辉一样出口成章，在互联网背景下网红直播盛行的时代，比一般同学有更好的前途。”豆苗低下头，目光有了跟初一初二时不一样的柔和。
我点赞袖珍王子：“游学影视城，你背着单反捕捉美景。这样的审美能力，是学好语文的潜质。很想看到你的进步，很想表扬你。不知道肯不肯帮我实现这样的愿望。”袖珍王子爽快表示会用功的。
周五最后一节课，我对301班说：“找了三个同学谈话，这三位同学有很大改变。知错就改，我很欣赏。302班已经非常优秀，我们班级还要了不起，这一周进度比他们班快了一节课。”
哗-哗-哗……全班爆发瀑布般掌声，笑脸与回应像水花一样飞溅：“哇——鲍老师终于表扬我们班了～”
惭愧，我的确偏爱302，心底里无数次地抱怨301不懂事。
第二天周六上课，那是301班平时把脸拉得最长、情绪最堵的一天。没想到，一推开门，如放鞭炮一样鼓掌，天线宝宝表白：“鲍老师，最喜欢上你语文课了！”我很惊讶：“是因为我昨天表扬大家了吗？”学生印证：“你喜欢我们，我们喜欢你。”
走到讲台，有人帮我把优盘插上电脑，点开了我要用的PPT。我惊呼：“谁帮我的？”袖珍王子举起手：“是我！”上课途中，我绕到天线宝宝身边，看他笔记，天呐，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我连忙把笔记给学生看。豆苗建议：“用扫描仪。”以前表扬301班的同学，别的娃总是不服气，这一次齐刷刷拍手欢呼：“天线宝宝，优秀优秀！厉害厉害！”豆苗变了。他站在角落，当我助教，读幻灯片，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同学鼓掌后，拉开大长腿，偷偷地做劈叉。
那一刻我忽然喜欢301班了。青春叛逆邂逅更年期，交战激烈如火星撞地球。然而，激发我业务提升的却正是301班。
恶梦醒来是黑夜，前方有挑战，朝着有光的方向走。相信凛冬会散尽，星河终将长明。
（作者为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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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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