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宏顺
自大年初一始读《家山》,随页而进,身心日渐深入乡事乡情,至正月十二读毕,情感强烈,燃烧不熄!
《家山》如大江长河从容流淌中国从旧社会模式走向新社会模式的数十年乡土物事变迁。书中万溪江沙湾村虽只“一滴水”,却折射出一个时期广大乡土生命群体的精彩世界。
作为小说物象的万溪江流域,实际物象即沅水的主要支流之一溆水流域。这里离我家不远,至今,我仍常在这小河边出没。这里“两岸尽烟树人家”,土地肥沃,粮、棉、油、水果等物产丰富,历史上被誉为“湘西乌克兰”。
20世纪70年代初,我们村里严重缺粮,一位堂叔带着我就在这一带走村串户购买粮票度过饥荒。生活在这里的人民精于经营土地,善于积累财富,如四跛子农闲时“走武冈”,陈有喜开抱棚走村卖鸭子等。书中所写的不为外人所知的生产和生活“规款”,我尤其有亲身经历,如种田要懂得“上坎为大”,只能割,不能锄;又如夏天,孩子们在外玩过回家,父母会提住他们耳朵,拿指甲在他们胳膊上划一下,见了白印子(说明他们下河洗澡了)举手就打;再如姑娘出嫁时要用特殊方式开脸,即铰尽脸额上的绒毛,让脸额光亮。等等等等。
《家山》提示的很多诸如此类的生活密码,深深触动着我童年的生活:晒烫的河卵石,河水里围着我的脚腿游圈儿的小白鱼,残缺的石墙,坐在石墙上纳鞋底、绣花和弹竹制口琴的姑姑和姐姐。那时,她们都还是未出嫁的姑娘,如今都已是年近八十的老人,有的已经作古。想起她们曾经教我捆柴,背我过溪的情景,我忍不住热泪潸然。
中国有几千年农耕社会文明史,反映农耕社会生活的稳定性抑或封闭性,《家山》中尤有浓墨重彩。全书主要人物出自陈、刘、朱三姓人家,他们的相互行为和关系包含了政治、经济、伦理等各个方面。其中伦理关系中的婚姻关系非常有“门当户对”的乡村特点。朱望达的女儿朱银翠嫁给陈扬高儿子陈修岳;佑德公和福太婆夫妇收养的孤儿陈有喜,入赘刘佑善和梅英家为婿,而刘佑善又是佑德公阿娘福太婆娘家侄子;四跛子的儿子养了个童养媳刘来芳,刘来芳又是刘桃香的侄女……如此这般,亲上加亲,世代相连。
想想我在乡下的那些亲戚关系,何尝不是如此。《家山》让我读来非常亲切,如操办喜事的陈有喜就如见其人。他临时顶职筹备陈扬卿和史瑞萍的婚宴时,正月初五大早,有喜就把管场的,煮饭的,做菜的,洗菜的,切菜的,收桌子的,洗碗筷的,放铁炮的,放炮仗的,走脚报信的,都喊到逸公老儿中堂屋,一一嘱咐他们说:“事情每回都是一样的,大家心上都有数。这回是树叔得病了,喊我替他主事。我不懂的,就问大家。我安排了的,大家都要喊得动。”这做派,这口气,让我想起探春和凤辣子,更让我想起自己村里办喜事时,那围着长抹裙,挥着大汤勺,在香辣味呛人的炊雾里忙碌、大声支使别人的乡下大厨师。
方言土话在《家山》中的运用入木三分。这对作者来说,并非主观随意,而是因为这方热土的独特性所致!在以水路为主要交通方式的历史中,溆水河的中、上游没有通航优势,因而居于该区域的沙湾一带乡民被锁定在了这块土地上。他们大多没有条件走出山门与外界交流,即使“走武冈”也只是极少数人、小范围接触邻近的外界,因此,语言自古至今相对稳定。关于溆浦方言已有多部专门的学术专著详论,这里只想说明《家山》中的方言土语,或许在网络语言时代,它是一种阻隔,但因其丰富性和原始性,对于研究古代语音和语意,却有方言辞典的意义。如今,在我的家乡村里,人们平时交流的语言已与城市没有区别,但若爱到极点或恨到极点时,也必用方言土语才感到表达充分。所以,《家山》中的物事,只有以这里的方言土语表述,才更显真实有味。
《家山》写了故乡很多乡土风俗礼仪。贞一和郭书坤在长沙成亲,父亲佑德公仍要在沙湾家请大家“吃个酒”。朱达望的儿子克文也在外面结了婚,达望的阿娘也坚持要尽礼,请叔侄弟兄吃餐酒。禾青生个儿子也要请人吃糟酒,“抹锅底灰”。当然,还远不止这些,家乡人每遇大事,都有自己礼尚往来的规款。在我老家的村子,无论谁家,只要杀年猪,就都要请大家吃喝一餐,然后还要给周围的邻居每户送一碗“血和汤”,至今如此。他们有不少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这也是他们的文明秩序。
《家山》描述的人物是在土地上讨生活的人们,自然免不了浓墨重彩展示田地丰歉和饲养税赋,且这些紧密相连。受自然条件和当时农业技术的制约,即使背上石头车水也消除不了旱灾,更是无法抗拒洪灾。这必让田地丰少歉多,而田地歉收又必然影响饲养税赋。尤其沉重税赋的到来,使早相见、晚相逢的叔侄兄弟间也酿成生死矛盾。我童年时,常坐在火塘屋或树荫下,听祖父辈讲述旧社会里收税抗税的斗争故事。这次读《家山》让我对祖辈故乡那些有关税赋的故事,有了更细致深入的了解和反思。
《家山》是一座优秀乡土传统文化的宝库。在佑德公、逸公、扬卿、贞一、陈有喜、刘桃香等主要人物身上,让人深感沙湾是一块守正行仁,儒风弥漫的乡土。如佑德公冒死暗保红军家属,扬卿等人义务教学,四跛子和桃香把自己的儿子赔给弟弟等,这种境界和胸怀,不能不令人敬佩。这些故事,也使我想起民国初年,我老家村子为打土匪而牺牲的12条生命……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家山》中的家山,事实上就是“湘西会战”的战场——雪峰山山脉。几年前,我深入雪峰山区采访时,发现这里的乡民从六十多岁的尼姑到十三四岁的少年,在这次会战中,无不表现出机智勇敢的英雄气概,更不用说青壮男子汉!他们曾为争取这一中国人民抗日正面战场最后一战的胜利,的确付出过巨大的牺牲。他们从不愧对这块土地上的优秀文化,也从不放弃过对和平与幸福生活的追求!
古罗马的西赛罗说过,一个人不懂得自己出生以前的事情,他将永远是一个小孩。诚然,《家山》写的不是今天的生活,但《家山》中的家山是故乡的象征,是祖先的背影,是乡土沧桑岁月经过小说艺术修复后的陈列。这也是子孙后代不应忘记的摇篮和应该珍惜的遗产!
作为作者的同乡,读《家山》即读我的故乡,是我的享受。
(作者为湖南辰溪人,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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