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二本当辅导员:拿3000块的工资,给481个孩子当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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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吧,我是爱操心的性格,本以为当辅导员游刃有余,却被困得动弹不得。学校有针对学生的心理疏导,什么时候也给承受诸多心理压力的辅导员安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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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毕业季刚过,看似美好的暑假就在眼前,但对我们高校辅导员的考验还远未结束。我们得逐一询问学生的就业情况,且毫无错漏地记录下来,上交教育主管部门。
“小米,怎么样,又录几个啦?赶紧催他们交就业材料啦,系统快关闭了,我们学院现在就业率还不足90%,真等着被校领导批评啊?!”才打了几个电话,方书记又蹬着高跟鞋笃笃地杀来我办公桌。我刚抬头想跟她汇报情况,她一根手指戳到屏幕上王小妹的名字:“她不是早就有工作了吗?干嘛又说家人生病要照顾,她家没人了吗?”
我深吸一口气,压了压情绪说:“领导,她说她妈妈现在是植物人了,我还怎么好意思催她交就业证明?她之前是接了一些外包项目,但上面不是说这种‘灵活就业’不准录吗?她家是农村的,亲戚帮不了她找工作,没办法。”
方书记听罢,长叹一口气:“唉,我们又少了一个人就业——那张栋梁、潘杰他们呢?前两天给他们打电话,说是马上就给你证明啊。尤其是张栋梁,他可是建档立卡的贫困户子女,要保证百分百就业的。”
我连忙点头:“好好,书记,我再催催。”
看我态度敷衍,方书记瞪我一眼:“你啊,上点心,把就业工作做好,保证我们学院的就业率达标。而且一定要百分百真实,不然被查出来,你就等着挨处置吧!”
撂下这句狠话,她转身离去,轮到我长叹一口气——剩下的“未就业”学生都是硬骨头,各有各的情况。张栋梁和潘杰都是达不到毕业条件拿结业证的“中升本”学生,张栋梁连毕业照都没照、结业证都没拿,潘杰晃晃荡荡面试两个月都没结果,我能怎么催?我能替他们去面试吗?他们对学校本来就没什么感情,肯接老师电话都算不错了,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以前不在高校工作时,知道“就业率”很重要,但不知道这个统计数字对学校意味着什么。现在才有了直观认识:在我们这种竞争力较弱的地方二本高校,“就业率”直接关系着招生人数。如果连续几年就业率未达标,整个专业就要被砍掉,肉眼可见的一大部分生源流失,收入骤减。
“挨处置哦,你等着!”隔壁工位的圆圆挤眉弄眼地揶揄我。
我锤她胳膊:“你就幸灾乐祸吧,等明年你那四五百个学生毕业的时候,看你怎么哭。还有,你那几个作弊的学生材料写好了没,还有空看我的好戏啊?”
这下轮到圆圆愁眉苦脸了。她的事比我还麻烦,这次期末考试,学校再三强调考试纪律,对作弊“零容忍”。结果,圆圆负责的大三学生顶风作案,10人在考场上作弊,其中还有学生干部。“集体作弊”放到哪儿都是件大丑事,我们学院今年的“优秀”肯定没指望了。各层领导提溜圆圆去问话的时候,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圆圆想不明白,虽说自己对学生是有责任,但学生也要为自己的行为担责啊,怎么从上到下被骂的全是她?她已经开会强调过考试纪律了,现在要写10份材料说明情况的是她,严肃教育学生的也得是她,骂完学生要照看他们情绪以防出事的,还是她。
办公室里另外一位快40岁的辅导员玲姐开导圆圆:“你别想了,领导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吧。反正我们小小辅导员,学生做错什么都是我们的‘教导无方’。别倔了,做这份工作,时刻记得保护好自己就行了。”
我突然想起最近一系列的校园自杀新闻,也赶紧提醒圆圆:“你可别逼他们了啊,孩子左思右想容易想歪,做出点什么傻事。”
圆圆摆摆手,一脸痛苦:“得嘞,你这话领导给我说八百遍了。知道不被学校开除、只是不能拿学位之后,他们几个开心着呢!至于挂科,他们都习惯了。现在什么事都担在我身上,你该担心我别做什么傻事。”
我拍拍圆圆的肩膀,说不出安慰的话。坐回自己的位置,看看就业信息表格,又望着窗外那一角蓝天,不禁发起了呆,思绪飘到一年前刚入职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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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研究生毕业之后,我到大城市闯了一段时间,后来想安稳,就回到家乡这个十八线小城考了个辅导员。当时考进来,还是“招聘控制数”的设置,俗称“非实名编”。虽然不是实名编制,但这饭碗端在手里也够安稳。家乡发展不快,这所本市唯一的本科院校,从大专升格为本科的10来年,连个硕士点都没有,目前冠以“学院”的名头,正朝着“XX大学”的目标迈进。
2018年7月,我正式入职。刚上班几天就又开始放假,心里还挺高兴的。入职时,新领导给我们新入职的辅导员提点几句:“做辅导员是两条腿走路,你们既有教师身份,也有行政身份,一定要注重自我发展,抓紧时间写论文、评职称,能读博就读博,学校也很支持你们提升学历。”
“对了,”他停顿一下,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句,“不知道人事处有没有交代,做专职辅导员一定要在岗服务5年,之后才能视情况和条件转岗。当然,也要看到时是否有‘空缺’的情况。”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之前了解到高校辅导员是流动比较快的职业,但直到入职,才得知学校为巩固辅导员队伍,有“5年之后才能转岗”这个说法。也是自己没研究透政策,既来之则安之吧。
学校给我们培训了3天,基本是解读文件的相关讲座。9月份开学前到岗,在学工处无所事事两周后,我们才被分到二级学院,基本没按我们的专业来分。同期的辅导员中,我接的是毕业班,大伟接的是大三学生,其他人都是接新生。我和大伟相对其他人而言还好过一点,起码学生干部是成熟的,就算我们作为新任辅导员不给力,他们也能照顾好自己班同学。
其他人就比较惨,到学院里面不过3天,就要担起接新生报到的重任。那天几千新生到校报到,几个新辅导员忙得灰头土脸,什么事情都一脸懵。毕竟3天前,他们几个还不知道自己要到哪个学院带什么学生呢。
我这边也急急忙忙走马上任。跟我交接工作的冯老师马上要到预产期,她手上的400多个毕业生全部“托付”给我:“……接下来就要开始做‘贫困认定’和资助工作了,你不懂的问我,也可以问问学生干部,他们做得比较熟练了。”
冯老师拖着孕体,跟我交接的同时还得继续处理学生事务,我不好意思多打扰她。幸好她留给我的两个学生助理小叶子和周周还比较机灵。
国庆假期之后某个空闲的晚上,我约这两个学生到办公室,打算探探这帮毕业生的底子。两个妹子吸溜着我给她们买的奶茶,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
该学院这9个班的学生“命途多舛”,连我在内,他们一共经历了4任辅导员,其中还有半年没有辅导员,靠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班主任(各班班主任的名头由辅导员和专任教师分着来担任,辅助班级管理事务,但最终还是辅导员负责)和一群班干部做工作,其中,有一任辅导员刚带了他们两个月,就被提拔到别的岗位。这导致他们对辅导员的信任感一直不强,但是大部分班级都比较自立,能配合老师,除了一个“中升本”的班级。
那个班的同学都是从中专考入本科的,基础较差,就算课程设置已经比本科入学的简单许多,但他们还是非常吃力,能拿到“双证”顺利毕业的人很少。“他们也或多或少觉得,学校的老师们都有点看不上他们,就不大愿意和老师接触。”小叶子用一种十分八卦的口吻这样说。
“那说实话,你们自己觉得,毕业、就业有没有问题呢?”我直接问了她俩这个阶段内最重要的事情。
周周皱着眉头抱怨:“老师,我们1月份要论文答辩,据说还要‘查重’,人心惶惶,都觉得自己不能过,哪儿还有什么心思找工作啊,不是还有下学期么?”
我有点惊讶。按理说,秋季学期正是毕业生奔波求职的好时机,要再等到春季学期,校招机会骤减,到时候兼顾毕业的事,很多人两头都顾不上的。而且现在都10月底了,学校能力有限,只组织过一次大型“双选会”(这是唯一一次校级招聘会),平日只鼓励学生参加网络招聘会,资源跟别的学校相比是不够的,这帮学生怎么就不着急呢?
“老师,说实话,我们连简历都不懂怎么写,更别说实习了,现在都没几个出去。”小叶子撅撅嘴,“还有,上次老师你发我们的大型招聘会信息挺好的,但同学们觉得那招聘会在邻省省会,不太舍得那点车费,总想着下个学期再说。”
看来学校这几年的就业指导课都是白上了——我不禁叹了一口气,马上预感到一年后统计就业率的时候,自己会承受多大压力了。
我们这种地方基层高校非常缺老师,年年“引进人才”,都没几个人来,专业课老师都不够,公共课都让辅导员顶上。听说有一位辅导员徐老师,年纪轻轻,横跨几个领域教学,一直是领导口里的典范。她本来的专业是生物,除了上一些专业课之外,还上职业生涯规划、心理健康、思政相关课程,甚至还有军事理论和创新创业。
这种情况不少,但很多年轻辅导员刚一出校门,就直接又走进了另一座象牙塔,连实习期和试用期都分不太清楚,怎么能帮学生扫开求职就业路上的雷呢?非本专业的老师去上这些课,真的对学生有帮助吗?
怪不得现在网上说有些大学“水课”多,果真如此。
我当时心里直犯嘀咕,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做,手机铃声大作,是宿管员。一接电话,宿管员焦急的大嗓门直灌到我耳朵里:“小米老师吗?你学生王磊和李源打起来了,警察都来了,你赶紧来宿舍吧!”
王磊!我心里一惊,这孩子恐怕真会出点什么事。我让两个女生先回去休息,自己赶紧离开办公室往宿舍赶。
王磊是我的学生,李源是管理学院的学生,他们之前住在同一个宿舍。王磊之前已经数次向我投诉过李源,都是一些生活琐事,但积累起来就让人厌烦。上次李源还拿刀子威胁王磊,这事闹得挺大。管理学院还发现李源有精神疾病,断断续续在吃药。
每一次他俩发生矛盾,我都很怕发生些什么,次次都向上汇报,但后来管理学院的辅导员把李源放到其他楼栋的宿舍,我以为这事就完结了,谁知道还有后续。
等我气喘吁吁地爬到6楼,发现我是最早到的老师。门外有一个警察和宿管员聊着,门内一个老片警劝导着俩男生。王磊鼻子有一点血污,李源低着头颓唐地坐在床沿,看起来没什么伤。我赶紧问王磊伤得如何,王磊气呼呼的,说话的声音都在抖,感觉都快哭了:“我这鼻子没事,但一定要让他受到法律制裁!”
我叹了口气,拉着他坐到凳子上,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让他先稳定下情绪。随后,老片警带我到门外,说这次是王磊报的警——李源冲他脸上打了一拳,鼻子出了点血,他倒没打李源,李源没伤。一般在这种没有监控的情况下,如果王磊非要报警做个了断,派出所会把两个人都处理了,都会留案底,就看王磊是否坚持要由警察处理了。
接着,警察让两个男生在笔录上签了字就走了,老片警跟王磊交代了声:“想清楚了可以来派出所,不然就在老师协调下和解。”
管理学院的辅导员这时才出现,一露面就把李源拉到门外谈话了。王磊这才和我说,事情起因是,李源搬走了,但还要回这边洗澡,而学校供应热水是有时限的,就和他吵了起来,没想到李源就动手了。
了解大概之后,我联系上级领导,领导让王磊详细写一篇情况说明,签好字按好手印,作为以后处理的凭证。
王磊脸上的血污还没擦掉,一脸神情紧张,他的手有些残疾,他只能在手机上打字。可能是心情太糟糕,总是写不下去,手指总在颤抖。男生宿舍里实在闷热,我不太受得了,就出门透透气。
李源早被他的辅导员拉到楼下的宿舍了,那个辅导员没跟我沟通什么,也没有关心王磊一两句,仿佛这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件。
这时,有个学生突然跑上来,说学工部门的领导到楼下了,让我领着王磊下楼见他。我看看屋里,王磊还在闷着头写,我有意让他再整理下情绪,就对那跑腿学生说:“你转告学工处老师,我还在稳定他情绪,他也要整理下自己,我们一会儿下来。”
10分钟后等我带着王磊下楼,宿管员说学工领导和李源谈完之后就走了,我们下来得太迟了。我哑然失笑,领导的时间果然宝贵,都闹到报警的份上了,连10分钟都等不得。也好,王磊这状态也不知道他跟领导会谈成什么。我让他上楼早点休息,嘱咐舍友盯着他,交代他第二天来学院找我继续处理这事。
那是我踏上这个岗位以来第一个失眠的夜晚,我脑子里思绪太多,一下想着如何去帮助孩子们去就业,一下又想着王磊的事情,虽然闭着眼睛,但毫无睡意。谁曾想,这种无眠夜往后还多着呢。
这件事拖了一个多月,最后以李源赔礼道歉、赔偿医药费告终。李源有没有被他的学院处分我不知道,但据说终于休学回家治病去了。本来学工处领导口头上说想两个人各打五十大板,每人都给个处分。我气不过,明明是王磊被欺负到头上了,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孩子,为了能够顺利毕业,已经忍气吞声好几个月了,现在还要跟对方承担一样的责任?我坚决不同意这样跟学生谈,后来学工部门也不肯出面处理这件事,拖着拖着,事情压给我们两个学院自行解决。为了学生前途,最后我们便这样处理了。
在我们二级学院和学工部门扯皮期间,王磊天天抓着我问:“老师,他受到什么处理了吗?”
我只能一直重复:“你好好找工作,调整心态,相信老师,相信学校。”虽然我自己说这话时,也是一点底气都没有。
最后王磊也放弃了,他跟我说:“老师,之前李源闹了我这么多次,我真的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憋住气不跟他计较,但每次学校都是含糊处理,我早就失望了,倒是辛苦你夹在中间忙活。”幸好他是在电话里跟我说的这番话,没看到我一下子红了的眼圈。
3
“厉害啊,徐老师居然转岗成功了!你们快看,出文件了!”玲姐突然发出感慨,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凑过头去看,果然,学校红头文件显示,徐老师转成专任思政老师了。国家重视思政课建设,近期有政策下来,鼓励符合条件的教职员工参加考核,考核通过便可以转专任老师充实人才队伍。
“怎么,徐老师不是学工科的吗?本硕都不是思政、哲学这些相关专业的啊,她也能转?文件上框定了专业范围啊。”圆圆把我的疑问也说出来了。
玲姐眨眨眼,跟我们八卦:“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人家拿了个省级的什么思政课三等奖,就凭这个去遴选。反正都是对着PPT上课,这些课又没有发挥空间,能有什么难度?所以你们也学学人家,抓紧一切机会。”
我无言以对——原来专业不符,也是可以做专任老师的。这让人家那些苦读本专业多年的学生怎么想,也让引进的那帮博士怎么想?
此时我的微信里,有个新进校辅导员的吐槽小群已经炸了。大家说想不通学校的思路,一方面严格限制辅导员流动,一方面毫无原则地让人转岗,之前还有个新来的辅导员,两年时间不到就转专任教师,“学校只是出个文件,解释都不解释一下,普通辅导员很难出头啊”。
省内已经有其他高校开始探索辅导员单列的职称序列,就算没有单列职称,在评职称上也会有酌情倾向考虑。而我们学校,辅导员要想评上职称,跟专任老师的条件是一样的。在兼顾本职工作的情况下,辅导员往往还兼着很多行政事务,此外还要抽时间完成每年的科研和教学任务,至今除了这两个“不走寻常路”转岗的,就没听说过还有其他干满了5年之后顺利转成专任老师的。
大伟比较成熟,在群里劝说大家:“这就是社会运行规则,谁都无法避免。我们学院有辅导员学校出身好,这几年发了十几篇论文,上课也不错,教学和科研水平比学校的老教师好多了,不还是每次递申请转岗未果?做好自己的工作,把握好生活和工作的平衡才对。”
一番骚动后,群内又恢复安静,大家各自忙碌,各自打算。
我又坐回电脑前,对着屏幕发呆。或许就像玲姐讲的,不要深究工作的意义,我们就是工具人,照做就可以了。
我重新打开Excel表格,寻找可能已经就业但还没报材料的漏网之鱼。
其实就业工作也不全是辅导员一个人在忙活。我的学生们,我才带了一年不到,中间还有半年,他们要出去实习。跟他们还没处熟,我始终无法跟大部分人交心。所以,“催就业”这事儿,还有专业老师一起帮忙,专业老师们一边指导学生写毕业论文,一边也要管他们就业。幸好我们学院老师还算给力,时不时地给我一点学生已经就业的消息。
而关于学生的就业率,还有件挺讽刺的事儿。
2018年秋季学期我刚接手毕业班时,有些同学就组队给我请假,说要去深圳参加培训,“集训3个月”——3个月包住不包吃,每个人1万多到2万多不等的学费,用“消费贷”的形式交,学生毕业前,每个月还贷款几百块,毕业后有工作了,就要每个月还几千块,还有最诱惑的一点——“包介绍工作直至入职”。
我初次听闻这种玩法,觉得简直不可思议,这不是明目张胆套学生的钱吗?这种方式对于挂科挂到无法拿学位证、毕业证的学生来说很有诱惑力,所以他们纷纷报名。我全部压下他们的请假申请,专门就这个事找学生了解情况,然后向学院肖书记汇报情况。然而,肖书记向我透露,这些培训公司其实是学院的一些专业老师“引进”的,确实是正规培训公司,还在学院开过几场宣讲会:“最主要是,他们的招聘渠道很广,路数很多,能帮到学生找工作,也能保证一点我们的就业率啊。”
我无语了。这些要去培训的学生里,不少人身上还背着几年的助学贷款,再加上这个培训学费贷款,他们还没毕业就背了一身“债”,真的好吗?
我曾经在办公室劝说某个学生一个多小时,成功说服他不要去参加培训。事后有学生向专业老师反映,说我作为辅导员极力劝阻他们花这笔钱——据说就有专业老师对我颇有微词,不过始终没人来跟我正面讲过。
好在最后要去参加培训的学生数量不多,我也无法违背学生的个人意愿,只好让他们各种签字、各种保证,要互相照顾注意安全,才放他们离校。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然而现在,我看着手里一叠培训公司盖章的“就业证明”,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学生们花钱“买”来的就业机会,果然不仅帮助了他们,也帮助了我。要不是他们,我的就业率还得少几个百分点。
就这样,我每天打电话、劝说、被学生敷衍、挂电话,断断续续,终究是在8月上旬完成了90%的学生就业率。
2019年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身心疲倦的我,暑假在家待了大半个月,哪儿都没去。
我为了工作方便,自己一个人住在学校附近,一两个星期才回家看看。家人也说,以为我回家找的是一份清闲安稳的工作,但每次我回家,嘴里总在抱怨,整个人很焦虑。他们希望我放松心情,转移注意力。但一个24小时都开机、随时准备处理突发事件的辅导员,该怎么把自己从工作状态中抽离呢?
我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真是憔悴了不少。以为单身的自己回家工作后,就可以顺便解决人生大事,谁知忙着忙着,一年就过去了,自己的生活都没有好好经营,身体也变得差劲。这不到一个月的暑假,我恢复良好作息,也去游泳、跑步,总算感觉到了一点活力。我总在劝告自己,熬过5年就好了,这已经1年了,难得“安稳”,别想着又辞职走人。
但没等我完全做好心理建设,马上“魔鬼9月”又要来了,带完毕业生的我,开始要带新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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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过一届老油条毕业生,我知道他们很多管理问题是积重难返。所以面对着2019级新生,我希望从零开始把他们带出来,尽力让他们的大学4年不后悔。
接新生、安排军训、开班会选班干、培训班干管理能力、调解新生生活不适……这些随便想想都能列举的杂事自不必说,国庆之前,我整个人都处于疯狂的陀螺状态。
国庆之后,新生开始正式上课,慢慢融入大学生活。有了上一届毕业生近30%“延毕率”的前车之鉴,我心想,要从头抓起,让他们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我想起自己的本科母校,学校给每个班分配了自习教室,以便大家学习,于是便向肖书记提议:“趁着新生才从高中过来,学习习惯还在,能否向学校申请几间大教室,让学生固定自习呢?每周两晚就好,其他时间留给学生开展一些社团活动。”
肖书记也觉得这提议好,她和学校管教室的部门领导聊过之后,回来跟我讲:“小米,我支持你把学生都组织起来晚自习。但学校没这个先例,而且教室资源不足,他们不可能专门、固定把教室分配给我们用。这个你自己想想办法,但做是一定要做的。”
其实就是懒呗——我默默翻了个白眼。
我只能用土办法给学生争取自习教室——我用教师权限一口气申请了一个月的自习教室,打印出二三十张申请单,然后让学生拿去跑盖章。管章的老师估计没见过这么厚的申请单,又退回来说“一次最多申请两周的教室”。于是,我这边每半个月给学生们提早“订房”,班长们督促同学按时自习、维持纪律。大家的学习气氛还不错,慢慢也形成了习惯。
紧接着,我还让上一届的优秀学生来给同学们答疑解惑。渐渐地,新生们的班主任也重视起来,有些甚至开始搞早读和早操,别的学院也借鉴我的方法,给学生“订房”自习,新生的面貌确实比老生好了很多。
那段时间是我干劲最足的时候。我自己挑了3个学生助理,带着他们一起做事。几个月的时间,看着他们从羞涩懵懂到独当一面,我非常欣慰,他们的成长是对我工作的最大肯定。后来学校政策有变,我手上只剩1个“勤工助学岗位”的名额了,他们3个也愿意继续留在办公室帮我干活,3个人平分1个岗位的酬劳。
作为夹心饼存在的辅导员,很多时候都十分无奈,但看到这些年轻的脸庞,那副对未来跃跃欲试的模样,我总想着再撑一下、再撑一下,想收获他们蜕变时的惊喜。
但揪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学生小桂失踪了。
当天下午,小桂逃课,宿舍也不见他身影。班长打他电话也不接,只好向我汇报。我心急如焚,接着给小桂打电话,一直到晚上11点多,电话才通。我稍稍松了口气,尽量温柔地问他:“你在哪儿,11月的天也冷了,赶紧回宿舍休息。”
小桂声音闷闷的,说他在外面,想一个人静静。
我问他,你还在本市吗?他说在。
我在电话劝了他20多分钟。他说会在外面找个旅店住,明天肯定回校,还让我不要通知他爸妈,也再三强调,他不会做傻事,就是想一个人待着。
我没有办法了,马上通知了肖书记和小桂的班主任。商量了一会儿,我们决定还是信任一次学生,到明天看他回不回来,暂时不告诉家长。随后我给小桂发了短信,专门提到老师信任他,但也请他不辜负老师的信任,明天一定要回校。他答应了。
躺到床上,都1点了,我完全睡不着,脑子里一直在转小桂到底怎么了。他是贫困生,高考成绩一般般,前一阵子新生心理健康大排查,他是异常数值偏高的几个人之一,我还专门找他谈了话。
他对学业比较悲观,虽然大一刚开始,但觉得压力很大。我劝慰了他,自己也觉得有点无力。学校心理中心虽然说很重视这种排查,但都是把结果下发给学院,让辅导员和班主任谈话,把谈话记录上交就完事了,后续也是让我们关注学生罢了。
前几日,班长有向我报告小桂时不时旷课的情况,我也找他来谈话了,小桂还是那副闷闷的样子,不太回应我。我真没想到他会出走。
迷迷糊糊睡了几个小时,天一亮,我早早去到办公室,马上找班长和其他同学了解他情况,又去向领导当面汇报,再次看了一轮他的基本资料找线索,就等着看他回不回来了。
天渐渐黑了,晚上9点多,大家上完自习回到宿舍,还是没见小桂。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立马打电话给家长,家长也不知道孩子什么想法,他们也很慌,试着打了几个电话给他也不接。10点多了,这孩子到底在哪儿?我又接着打,小桂最终接了我的电话。
我又气又累,整个人非常疲惫,还要耐着性子磨他,套他的话。我终于坚持不住了,想到这一年来的辛酸,几百个学生扛在肩上的责任,这一天的担惊受怕,我在电话里对着小桂就哭出来了。那一刻,我真的撑不住一个“老师”和“知心姐姐”的角色,整个人都垮了。小桂在电话那边也慌了,连忙安慰我——可能我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哭得哇哇叫的老师吧。
他又答应我,明天,明天一定回本市。
挂了电话,我擦擦眼泪冷静下来了。虽然还带着哭腔,但也开始理智地汇报、通知家长,让家长来学校等着,商量办法。小桂的话不能信,他什么时候回来,就让他爸妈什么时候把他接回家。
做完一切,我洗了把脸,心里想着,是时候找机会辞职了,也在朋友圈毫无避讳地发了段心中的委屈——是啊,我到底为什么要给几百个孩子当妈啊?
接下来几天,小桂还是不见踪影,不接我电话,但会回复我短信。同学们看他的QQ空间,看到他去过长沙,还发了一些暧昧的语句。我想,会不会是去找喜欢的女生了,女生是高中同学吗?我就去找小桂的同乡同学,辗转找到他的高中班主任电话,跟对方联系。对方马上答应帮忙,说她也努力打电话劝说小桂回来。
做到这样,我自觉已经尽力了,我实在没有其他法子了。小桂是成年人,他和我们还算有联系,报警是不会立案的。我们只能等,希望他没有掉入传销窝,希望他真的会自己回来。
过了一周左右,班长突然给我打电话——小桂回宿舍了!我马上让他们几个男生看着他,别刺激他,不让他出门。然后,我带着他家长和班主任赶到宿舍。
我看着孩子远远走过来,头发长得像鸟窝一样,裤子还有泥点,走近了看,脸黑黑的,也不知道是脏的还是晒黑了,裤子膝盖上还破了个洞。我叹了一大口气,又心累又心疼,根本不想说话。班主任和家长迎上去数落他,我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后来小桂承认,自己有严重的心理困扰,学不进去,压力很大,不想读了。家长帮他办理了休学,把他带在身边照顾,说再找机会去看心理医生。
收拾完宿舍要走的那天,小桂来看我了,他剪了头发,换了新衣服,整个人精神很多。他满脸羞愧看着我说:“老师,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明年我要是回学校复学的话,再来找你。”
看着他那样子,我都生不起气,只有心疼。我本来想抱抱他,但觉得不太合适,只摸摸他的头说:“好好照顾自己,你这么年轻,还有大把未来,别钻牛角尖。”
他说明年还会来看我,但我明年还在这儿吗?
经历了小桂之后,我的工作热情大受打击。圆圆也说我,太放感情到学生身上了,这就是一个典型的“新手老师”作风。
也许是吧,我是爱操心的性格,本以为当辅导员游刃有余,却被困得动弹不得。学校有针对学生的心理疏导,什么时候也给承受诸多心理压力的辅导员安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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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的寒假快到了,看着学生干部逐渐成长,新生班级管理逐步上了轨道,我打算过完寒假,就离职走人。辞职报告打印出来后,我盯着这张纸,陷入了沉思。
一年多以前的我,对辅导员生活充满了激情,希望与年轻人为伴,做他们大学生活中的带路人和好伙伴。但这种初心我已经找不回来了,我承认自己实在懦弱且世俗,每月拿着到手3000块出头的工资,精神压力巨大,转岗也没个盼头。每每想到这些问题,心中总是充满失落。
我抬头看看周围,圆圆还在训斥逃课的学生,玲姐在打电话交代家里人去接孩子,还有老师提早下班,挥挥手让我们打个掩护。在家乡本地高校工作确实安稳,说出去都是份令人歆羡的工作。但这样的工作氛围,连绵不断的负能量,这真的适合我吗?这个问题,从我入职以来就一直困扰着我。每次我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好好待着,但每次都有更“精彩”的经历去坚定我离开的心。
表面上安稳,心却一直动荡不安,这种自欺欺人的“安稳”,我才不要。趁自己还有转圜的余地,还有改变的冲动,我不再犹豫,抓起辞职报告,往书记办公室走去。
肖书记看着我的辞职报告,没劝什么,只问我:“找好下家了没?自己生活要顾得上,做好计划才走人。”我撇撇嘴,眼眶有点发热了。
我在这个单位,首先舍不得的是学生,第二就是这位老学工、老书记。她总帮我们出头,体谅我们的工作,刺头的学生交给她,没有搞不定的。但我去意已决,下一个单位已经联系得差不多了,我只能深深谢过她,说:“书记,你也看到我这段时间的工作状态,实在不想做了。我也和家人商量过,还是决定辞职,往更好的城市拼一把。”
她看看我,叹了口气,唰唰签了字,拍拍我的肩膀说:“加油哦。”
我跟她保证,我一定亲手把学生好好交代给接手的辅导员老师,把材料都交接完再离开。就这样,我一边等着我的辞职报告层层审批,一边交接工作。本来打算寒假回来开学后再收个尾,和学生道个别,就安心离开了。
谁能料到,2020年初的新冠疫情凶猛来袭,全中国的秩序都被打乱了。我很自然地跟随学校的节奏,投入到联系学生、确认学生情况的工作当中。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不熟悉他们的老师接手,学生会不信任甚至不配合工作,我不放心。
我们每天收集新增病例轨迹,电话联系每一位身处高风险区的学生,尤其关注湖北籍、武汉籍的同学,每天的行踪都要报备。全体同学都要每天测两次体温,监测自己的健康情况,上传到系统里。辅导员每天监控,督促学生百分百要填完数据。有时候遇到些懒散的人,舍长通知不上,班长联系不上,我打家长电话不接,我都试过大晚上的千方百计找到他村委的电话,联系上学生才算放心。
对于学生的“远程管理”,谁都没有经验。刚开始确实兵荒马乱,反复有新的表格要填写上报,花费了大家很多精力,随着形势逐渐稳定了,表格的形式也稳定下来了。
后来,学生们一边上网课,一边要分批次返校。学校要进行封闭式管理,全体老师也参与到教室、校舍的大扫除中,打扫、消毒、重新设置教室,还到车站去接学生,分流发热学生送医,配合市里做好防疫工作。
我开了多次线上班会,学生们很着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也不清楚,只能一遍遍安抚他们:“在家好好待着,到学校来干嘛呢,学校封闭式管理,还不如家里方便呢。”
我也有私心,期待学校能让他们返校,想见他们最后一面。是的,虽然因为疫情很多事情都停滞了,但我的辞职流程仍在继续。我在下一个工作单位那里争取到了最迟的入职时间,想好好照顾好学生再走。
但时间一下子滑到了6月中旬,圆圆的毕业生都回来领毕业证了,我的19级新生返校依然无望。
于是,我召开了最后一次,也是最长的一次线上班干会议。以往我都是关掉我这边的摄像头开会的,但这次,我从一开始就让大家看到我的脸,我想让他们多看看我,别忘了我。
我把正经的班会内容传达了之后,啰里啰唆地说了一大堆对大家的期望,叮嘱他们按照自己的节奏好好度过剩下的大学时光。到最后我才说:“下个学期开始,就由新的辅导员刘老师带大家啦。我因为个人原因要离职了,真的舍不得大家。”
由于线上会议都关了语音,我也看不到学生们的脸,宣布完消息后的几秒钟,感觉不舍迅速在我的胸膛发酵,静默充斥了我整个房间。但有学生开始在对话间打字了,然后一行行不理解、不舍、困惑的句子争先浮现。我看了一会儿,情绪也上来了。我关闭对话间,对着屏幕上一个个学生的名字,假装轻松地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各位的知心大姐姐,我以后会在XX市工作,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联系,我的电话一直不变。还有话跟我讲的可以私聊啊,下面由刘老师给大家讲几句。”
把主持交给刘老师后,我马上关闭摄像头,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因为线上会议无法全部容纳400多个学生同时在线,我只能跟这几十位班委用视频告了别。最后跟所有人的告别,只是我在年级大群打的一小段话。没有到每个班级看着他们的脸认真说再见,是我这段职业生涯最大的遗憾。
后记
离开辅导员岗位已经一年多了,我捡起自己的专业,离开了家乡,在更大的城市里某个单位继续干宣传。虽然还是很忙,但终于不需要为那么多学生负无限的责任了。我偶尔还和圆圆、大伟他们聊聊天、吐吐槽。他们说我:“你就是太有责任心,才把那么多担子放在肩上,要不是你给自己加码,其实这份工作也不至于那么累。你想想,一年两个大假,什么都值回来了。”
也许吧,我笑笑,也不想深究了。
回想起来,从事辅导员这个职业真的付出了太多,收获更多的却是不理解。在一些大的社交平台、问答网站搜索“辅导员”的信息,弹出来的都是学生们的吐槽,描述手握权力的辅导员对学生如何进行“压榨”“剥削”,用词实在生猛。
跟我要好的学生里,只剩下一位曾经的班长还与我时常聊天,路过彼此的城市,还会见面相聚。其余的学生互动很少,我有时会在空间里看看他们的动态,八卦一下他们的近况——谈恋爱了,挂科了,拿奖学金了,入党了——但也仅此而已。
我带的两届学生,都只分别带了一年。可能在他们心里,我只是他们学生生涯里中的小小过客,但他们每一次带给我的感动和“惊吓”,我都深藏心中。如果他们在往后的人生里,偶尔还能记起我说过的一句话、我做过的一件事,我就很知足了。
千山暮雪,各自珍重吧。
(文中人物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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