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淮南八公山历史人文厚重,也是《淮南子》的成书之地,地名品牌声名远播,对宣传作家作品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八公山文学》(年刊)是由八公山区委宣传部、区文联主管,淮南市作家协会指导,八公山区作家协会主办的内部刊物。本刊致力于文学事业的发展和繁荣,为八公山区、淮南市其他各县区,以及全国其他各地的作家、诗人、文学爱好者提供一个作品交流、展示的平台。截至今年,《八公山文学》已经刊印七期了(2016——2022卷)。在淮南文坛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今日头条“八公山视界”合作选登其中的优秀作品。本期“八公山视界”发布鱼丽小说作品(《八公山文学》2021卷“琅玕青青”小说专栏作品选)。敬请品鉴——
药殇
鱼丽
陆云藩穿着靛青色的棉袍,像一粒胖胖的青豆,坐在乌黑的三和堂药店里,静静地,等着客人的到来。只有人来了,他的眼睛才会亮一下。
屋子里面弥漫着药草气息,特别浓郁,四壁满是药屉,那些草药,就像一只只胡蜂栖在幽暗的蜂巢里。白灵芝低着头,坐在陆云藩的身旁,正絮着一件小红棉袄,那是为即将出世的孩子准备的。她的睫毛因过长而显得稀疏,当她垂下眼帘,脸庞曼圆,有点儿宝相庄严的意味。白灵芝想,盘在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或许是个儿子吧,那粉红色的小眼皮紧闭着,粉嘟嘟的小嘴唇翕动着,正吮吸着自己给予他的爱汁,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期待。她又想,出生的孩子,穿着自己做的衣服,会像一只过冬的小兔子,在她面前跑来跑去。
阴潮湿冷的冬天,三和堂药店静得如一张黄纸药方,带着发霉的味道。已经一个上午了,还没有人来。伙计郝龙瘦伶伶地跑了进来,直抹额头的汗,嘴里喃喃说道:不好啦!不好啦!镇上开酒楼的张老板一家也跑反去了。白灵芝听了,将手上的活放下,不安地看了看陆云藩。陆云藩的身子只动了动,又停了下来。白灵芝的脸色沉了下来,静静的星眸里浮上了一层水雾,墨玉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如水洗过的黑珍珠。陆云藩听了,只是抬了抬眼皮,没说话,吸了一口汗烟袋,叭嗒一下,算是做了回答。
洛水镇快成个空城了,自从听说日本鬼子快要进城的消息传来,已经跑了好几拨人了。可作为三和堂药店的老板,陆云藩坐镇在这里是有理由的。孩子快要出世了,他不能跑,洛水镇上的老人,少不了个头疼脑热的,也需要他。陆云藩虽然年纪轻,但人头熟,做事利落干练,有清晰的人脉。说白了,陆云藩本身就像是一味药,只要他在,只要看他行云流水的动作,镇上的人就像吃了定心丸,有了主心骨。
洛水镇不过几百户人家,千余人而已。这个古老的小镇,藏在江南水乡里,一点都不打折般地古老。前些年,才修有一条铁路,锃亮的轨道,在若隐若现的雾气里,像一条爬行的小黑蛇,细细伸了一截,伸进了这座安静的小镇。在镇东面的街上,第三家铺子就是三和堂药店。洛水镇上的人都知道,三和堂药店是家百年老店,开店的陆老板会一手独门绝技,使陆家祖上生活富裕,经常有一些达官贵人富商巨贾来拜访,也给陆家祖上带来不少麻烦。陆家祖上不停地搬家,但无论如何搬家,从未离开过江南,到陆云藩父亲这一辈,才搬到洛水镇。陆云藩在洛水镇是个很有名望的人,受到全镇人的景仰。
洛水镇向北长长地曳出,与旁边的洛山,组成一个十分轻盈飘逸的荷叶形状,再向西去,地面就开阔起来。洛水汤汤地流过西边,往北正是洛山。当时的洛山正对着洛河街,常有冷枪冷炮从那儿打过来。
枪炮一响,镇上的谣言就多了起来,说日本鬼子快要打过来了。镇上的人夜里睡觉,一直睡不踏实,只听到耳边隆隆的炮声。那炮声响起来是溜着耳边过来的,隆隆的声音里,像伸出无数黑乎乎的脚爪来,似要把人的魂魄抓走。洛水镇上的有钱人家再也坐不住了,早就收拾细软,跑到外地去避难了,只有陆云藩还是那么不慌不忙。
中药房里靠墙的地方,放着檀木做的一个个小抽屉大的药柜。陆云藩拿着一秆精细的铜盘小秤,一有空闲就称量药材。旁边有一个文火煎熬的药壶里,弥漫出浓重的苦味。陆云藩正虔诚地把药炖上去,药罐坐在蓝色的火苗上,如同一尊铜佛坐在青莲花上。那些中药,草木香混着热腾腾的苦汁味在药罐里不徐不疾,展现出舞蹈着的灵魂。白灵芝看着陆云藩那么笃悠悠的,心里像猫抓了一样。江南的冬天不太好过,房里生着炭火炉子,呛得她掩着帕子微微地咳嗽。自从鬼子来后,三和堂的生意就日渐萧条,白灵芝又怀着孩子,挺着一个大肚子,颤巍巍的,想跑也跑不动。陆云藩见了,哪里肯让妻子受罪,心一横,说,不走!不走!这里就是我的家。再说,我们也不是有钱人家,哪有重金去走路子?可就在说话之间,手下的学徒却跑了好几个。白灵芝的肚子一天天显山露水,却找不到人来帮忙,只好自己忙东忙西。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忙的,因为镇上的人全都躲了起来,来三和堂药店的人也少了。店堂里,有时偶尔会进来个乞丐,陆云藩也不怠慢,拿出一罐小钱,对郝龙说:去给他一点,乞丐是富贵闲人,是需要供养的。
转眼已是冬至,这天一大清早,吱呀一声,只听对面的两扇红漆小板门开了,婶娘花佟佟顶着鸡窝似的乱发,拎着一只白皮筒,哗啦一下,半桶腌臜水,泼洒在陆云藩家的门前。花佟佟家里有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娘,像一枚晾干的上了年份的人参,躺在床上需要人照顾。花佟佟之所以没有走,也是因为她老娘的缘故。花佟佟的坏脾气是出了名的,跟谁都闹不到一块儿去,惟独是个孝女,对她老娘情深意重。可她的儿子苏叶却站在一边,厌恶地看了外婆一眼,发现树胶一样黏黄滞重的泪滴,挂在她皱纹密布的眼角,不由干咳了一声,心里直叹道:晦气!陆云藩心里记挂着阿婆的病情,就没有在意花佟佟的那桶水,进了屋,摸到阿婆床边,替她搭一搭脉,又让伸出舌头看看苔色,然后随意问些饮食睡眠之事,便以旧方为基础,斟
酌加减起来。
一出花佟佟的院子,陆云藩长嘘了一口气,觉得冬日的阳光也变得那么可爱了。他与二弟陆云浩两家之间的恩怨是非,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陆云藩的背后压着一个沉重的世俗包袱。开药店本是陆家的传统,药方是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到了陆云藩这里已经是三代传承,老二陆云浩自然没有福份消受。花佟佟心胸狭隘,爱打自己的如意小算盘,年轻的时候,一直想方设法想弄三和堂药店的秘方,可她得知自己的丈夫没有机会,就气得和公公吵架,闹着分家。后来又和陆云藩白灵芝斗嘴,吵架,直至把对方轰走才罢休。她一直说自己命里没福,又说自己是属螃蟹的,有眼无珠,嫁了陆云浩这么个窝囊废。陆云浩从不和她一般见识,只把眉头皱得紧紧的,忧愁都藏在里面。花佟佟的儿子苏叶是个二混子,平时没有什么事,就喜欢呆在镇上看女人,看哪个女人的肚兜上绣了芍药,哪个女人的宽腿裤脚上有朵金莲,看女人圆鼓鼓的胸脯和竹笋般的小脚。平时的主意又多,多得像秤杆上的准星。
陆云藩刚回到店里,就听郝龙高喊:有客人来了。自从日本鬼子要进镇的消息传来,好久没听到一声让人舒畅的迎客声了。陆云藩抬眼看去,是个官兵模样的人。那官兵的腿上磕破了皮,瘀青了一片。陆云藩看了看,就用红药水替他擦了一下。那官兵却大声嚷嚷:给我来一两人参,二两麝香,三钱茶,六两八角,半斤丁香……白灵芝见那官兵戴着一顶软呢帽,歪着头,叨着烟,说自己是国民党第五军的,摆出一副白拿不付钱的架势,就知道碰上了不讲理的兵。官兵一边说着一边又从一旁的柜子里拉出了抽屉,翻了翻里面的药材,皱起眉头:这个药不对啊。陆云藩说:你可不能吃那个,那个药太猛,吃了会发汗,你身体那么虚,肯定承受不住。官兵不听还好,一听反而抓了一大把药藏在怀里。陆云藩见到了,不置可否,只好由他去吧。官兵拿完药,左手搁在方桌上,右脚跷在长凳上,又端起一个乌黑的紫砂茶杯,一个劲儿地把深褐色的水灌进肚里。
盼了许久,店里好不容易来了客人,却没想到,来者不善。陆云藩只想着,管不得善恶,来者都是有缘。谁知那官兵并不就此罢休,陆云藩的善意之举,竟助长了他的气焰。回去之后,他每天派一个人来抓药。陆云藩被这些官兵弄得不堪其扰,但只有宽慰妻子说:我们不能只拜闭眼的佛,不拜睁眼的金刚,两边都是要人,都不能得罪呐。
茯苓呱呱坠地了。白灵芝一见是个女儿,脸一沉,心一横,觉得这孩子不能传香火,不要也罢,就想将她摁在马桶里。可陆云藩却说:她是来逃生的,不是来逃死的,尽管世道艰难,这个女儿,我要定了!刚出世的茯苓身上冰凉冰凉的,陆云藩抱着女儿,抱了很久,直到把她抱得有了温度。
白灵芝整天呆在中药房的角落里,鼻子都被那浓重的药味给黏滞住了。一手抱着襁褓中的茯苓,双脚总是处于紧张的戒备状态,只要空袭警报一起,她便像小动物一般直奔防空洞。
这天,又有一位南方模样的官兵来了。陆云藩踮起脚尖,从放中药的抽屉里,正拿着五味散,突然听到外面有警报的声音,然后,炮声响了起来。白灵芝正着急往防空洞里躲,见陆云藩还在那儿死心眼地抓药,连忙又赶了回来,将陆云藩死拖硬拉,将他拉进了防空洞。两人刚进防空洞,就有一颗炮弹落在巷道里,砸进花佟佟的家。花佟佟家人恰好都不在,但花佟佟的老娘被炸死了。
日本鬼子的攻势相当猛烈,打得紧,陆云藩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这人的信心就像块玉,硬的时候自然是很硬,但也容易碎。他和妻子商量,看来洛水镇是呆不住了,不躲不行了,往哪儿躲呢?有钱人都跑到南方或跑到上海去了,如果他带着妻子和刚出世的女儿跑,也跑不远。
云藩,我有个主意,想了好久了,你想不想听?
灵芝,你有办法快说,别磨磨唧唧的。陆云藩连忙催妻子说。
思谋来去,我想到了陈川家。陈川住在青芜村,离我们这里不算远,但青芜村那里,隔一条河,鬼子一时之间,还不容易打到那里。你对陈川曾有救命之恩,当初,陈川的女人生了重病,身体虚弱,说话都带着游丝一般的尾音,是你妙手回春,将陈川的女人救活的。陈川当初拍着胸脯说,请你放心,如果你有事,一定要找他,不如我们就投奔他去。
陆云藩听了,微微摇着头:人都有个七灾八难的,他当时说的话,你何必放在心上?
白灵芝这次却拿定了主意,要陆云藩听她的,这就收拾东西一起跑反去。
去青芜村要过一条河。这天,白灵芝正忙着收拾,慌乱之中,她拿出一块蓝印花布,将家中的值钱细软,用布裹了,塞进一瓦罐里,又摁了摁,心中略为踏实些。旁边堆着几个麻袋,里面装着衣服被褥等什物。突然,听到有人敲锣,又大喊——鬼子来了。隔壁花佟佟家的苏叶正在喝酒,他眼睛很小,眯缝着,像两条细鳞鱼,嘴里的酒话像开了坛的酒一样,飘了过来,久久挥之不去。他没料着鬼子会来,一个激灵,吓得将酒洒了,却不料撩着了火星子,一下子失火了。火势漫延,正好烧到白灵芝的那堆衣服。白灵芝忙着抢衣服,可没能抢着,衣服大部分烧光了,只剩一麻袋的衣服,被白灵芝抢了出来。白灵芝看着那堆衣服,只好摇头叹息,只怨倒霉。花佟佟在一边见了心花怒放,像拾得一块黄金般开心。
陆云藩雇了一条船,晃荡晃荡,一家人坐船渡过了洛水,在青芜村的陈川家安顿了下来。
陈川家藏在一条像盲肠一样短的小弄堂里,老街砖墙,长长的巷子,维持着青灰色的从容和淡定。陈川长得有些寒碜,脸色发暗,像穿褐色雨衣的药农。陆云藩是五六年前行医至青芜村,无意之中在那儿住过一段时间,这个村的人因为要来抓药,都认识陆云藩,陈川也就是那时认识的。
茯苓的出世有些不合适宜,她哇啦哇啦地哭,白灵芝也没有奶,于是四处讨羊奶给她喝。茯苓什么都喝,米汤、面汤,张着小嘴喝得都很香,这让白灵芝很高兴。
好不容易将茯苓的小脸给养得胖了一些。天有不测风云,到了晚上,在浓重起来的夜色与寒气里,一家人草草吃完了饭,就睡下了。白灵芝睡不着,她听着木门在大风里,总是反复地发出砰砰的声音,不时地将黑夜的梦境挖空了一块。月光从顶层的花窗里滑落,又移过了清水砖地上一条又一条的缝隙。
白灵芝翻了个身,却听见隔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不放心,就轻手轻脚地起床,又推了推睡得正沉的陆云藩,让他仔细听。陆云藩也警醒了,借着月色,看见有黑色剪影的人儿镶嵌进夜色深处,正是陈川和几个人在说话。只听陈川说:这是来逃难的大老板,都认识,你们要抢,就是不给我面子,我难以做人。只要我在家,你不能动手,除非我外出,趁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们可以下手。好,有话说在明面上,一旦你不在了,我们动手,你可不能插手。
陆云藩听了,身子骨一抖,这才细细听出,原来青芜村有一伙强盗,打听到有人来此,他们思谋着陆云藩是个有钱人,就想要来偷抢。强盗想动手,陆云藩低下头,心里有一阵子地难过,就像是服了阿司匹林,药效醒了以后,痛感又回来了。陈川无端失去捡拾金子的机会,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他就寻思着,呆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看来得另外找人家。他在斜街和巷道转了一整天,像唐僧取经一般在青芜村千回百转,也没找着合适落脚的地方。
对于一个逃生的人来说,死亡的滋味就如悬在鼻尖的异味,哪里会躲得掉?陆云藩想着,陈川早晚会让个机会给强盗得手,防不胜防。就想,这也跑了大半年了,洛水镇也该稍微平和了一点。陆云落留心打听着,洛水镇虽然已经被鬼子占领了,但打到这里的鬼子战线拉得太长,已经后劲不足了,好像也明白投降是早晚的事,所以只派小部分部队驻守在那儿。陆云藩见镇上的人陆陆续续都回去了,看来并无多大妨碍。于是,他也思谋着回镇去。
冬去春来,气温也一天一天地回升,阳光照耀着洛水小镇,整个小镇都升腾着一股暖流。陆云落一踏进三和堂,就嗅到那股中药店熟悉的独有的清淡药香。可陆云藩并没有高兴多长时间,白灵芝捅了捅他,他扭头一见,正是花佟佟家的苏叶。苏叶头油光光的,穿一身花格子棉衬衫配米色长裤,手腕上挂着劳力士金表和金手链,斜靠在药店的门板边,歪头瞅他。陆云藩回到镇上才知道苏叶竟当了汉奸。苏叶是个特别善于在天平两边找平衡的人,他投机性强。苏叶不知从哪儿学了一点日本话,专为日本鬼子服务。他又点头,又哈腰,像是表演,有在日本鬼子面前取悦的意味。他信誓旦旦地表白,说会遵守诺言,服从太君。不过,在洛水镇的人看来,他的妥协与投降有悖于中国人的气节,当然都引以为耻。陆云浩管不住儿子,也觉得像矮了一大截子。他先骂苏叶糊涂,丢了祖宗八代的脸,发誓一定要断绝父子关系。只是苏叶根本不听他的话,只当他不存在。陆云浩知道,以后他和儿子说话得收着点儿,再也不能粗声恶气了。花佟佟也不像以前那样,絮絮叨叨的。她要么整天躲在家里不出门,一出门,就知道背后总会有人指指点点,她也只好不看人,只把眼睛望着别的地方,嘴里说着作孽啊作孽啊做挡箭牌。
鬼子白天会来镇上乱窜,他们一来巷子里,楼道里就会响起稠密的脚步声,大家都赶紧跑回家关起门来。鬼子四处转悠,叽哩咕嚕地找花姑娘,这时苏叶就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着陪着鬼子,说东说西,脸上笑眯眯地,让人疑心他的月牙眼是笑出来的。
陆云藩想,硬对抗显然不是办法,看来得和日本鬼子周旋。于是,他也不大张旗鼓地开店迎客,只是偷偷地行医。这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苏叶。苏叶就住在隔壁,对三和堂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邀功请赏的机会。苏叶将陆云藩行医的事报告给了太君,好在鬼子也需要镇上有个能治病的医家,对陆云藩倒也没有太为难。可有这么个人成天近距离地阴森窥,将陆云藩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并伺机将他的行动广为传播。陆云藩当然心知肚明,只是不说而已,但他一直想找个机会教训教训苏叶。
那天,陆云藩正抱着茯苓在指认药名,柜子上陈列着许多药,茯苓咿咿呀呀地学着。茯苓知道了很多药名,金银花、连翘、当归、柴胡、黄芪、防风、藿香、半夏……玻璃台上有西药,抽屉里放中药,哐啷哐啷地,一会儿拉开,一会儿合上。只听“咚咚咚”的敲门声,有人来买药,陆云藩将茯苓放下,去招待客人。
茯苓独自一人在玩,不知怎地就躲到柜后面去了。她正玩得开心,想着陆云藩找不到自己,却见有位姐姐也挤了进来。她刚要笑一下,还没来得及发出笑声,姐姐朝她竖起了食指,让她别出声。茯苓认出来了,是镇上叫金花的,平时没事就梳着一条大辫子,穿一件翠绿的短袄,大袖口里漏出一截子粉红色的毛衣袖子,来店里找母亲聊天。这次姐姐竟钻过来,也一起玩捉迷藏了,茯苓感到很好奇。却见有人用一只手电筒,朝黑漆漆的角落照来照去,照得暗处金灿灿地发亮。这时候茯苓的鼻子忽然痒了痒,一个喷嚏没有忍住,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把屋里的安静给彻底搅碎了。
花姑娘,花姑娘!日本鬼子的酒显然喝多了,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嘴里哈哈大笑,借着光,目光在金花的身上不停地游移、穿行,就像一头小兽。这目光让金花的脸发热。日本鬼子靠拢得越来越近,金花就越害怕。就在最后一瞬间,茯苓看见父亲进来,大着胆子,当着鬼子的面,比画着做各种动作,鬼子看了看陆云藩,仿佛在一场迷濛的大雾里,沉浮着一双眼珠。最后不知怎么,鬼子摇了摇头,将刀收回去,同意不再杀人,让金花出来。就在金花刚钻出来的时候,砰地一声门开了。苏叶闯了进来,肉乎乎的黑鼻头上渗出了油油的汗粒。他有些疑心地望着陆云藩,可陆云藩只低头,目不斜视地看自己手中的方子。苏叶见陆云藩神色坦然,倒也拿不准是怎么一回事,就指手画脚,对日本鬼子说:花姑娘,花姑娘。可没有想到,日本鬼子边挥挥手让金花走了,边朝苏叶啪啪啪地打了三个巴掌。苏叶捂着被打肿的脸,一声不敢吭,又不明所以然,只好仍是“哈依哈依”地点头,弯着腰让日本鬼子先走了。
陆云藩后来向白灵芝活灵活现地讲述这一幕,白灵芝笑得脸上开了花。原来陆云藩告诉日本鬼子,金花身上有疟疾,这病会传染的,自己正在给她治疗,苏叶为了讨好他们,隐瞒了真相。鬼子一听,当然恼羞成怒。白灵芝听了只觉得解气,拍手叫好。茯苓见他们高兴,也开心地在屋里跑着转圈。
1945年的一天,天空开始飘散流苏样的雨丝,也天女散花似的撒下来一堆传单。茯苓和一帮穿花衫的小朋友,追着那传单跑啊跑啊,只听到镇上的人全都载歌载舞,说鬼子投降了,全都一副高兴的表情。茯苓踏着镇上的青石板路,叭嗒叭嗒地跑着,她发现在兰花巷后面的制品厂,其前身是一间教堂,有个炸去一半的尖顶。在那儿,她碰到了苏叶,好像偷偷摸摸地在做什么。她向来怕他,心里像有七只猫八只鼠在乱窜。可这次苏叶却凶不起来了,茯苓发现苏叶的那个背影的肩膀不时抖动一下,还不时地咳嗽。她能听到痰由胸腔上升到喉咙的声音,再后来,她见苏叶就像一条黑色的乌梢蛇一样慢慢游出了兰花巷,在那个盛夏的下午,消失了。茯苓顰着的细眉毛下,一双豆荚般的眼睛,细瞅了一会,又扭头往回跑。花佟佟
路寻来,拉着茯苓问,有没有见到苏叶叔叔?外茯苓只是咧嘴笑,答不出半句话来。
转眼到了端午,夏阳极盛,蚊虫乱飞。陆云藩拿一些气味强烈药性寒凉的草药去驱蚊虫,解热毒。白灵芝则挑出色彩最漂亮的绸布,做了一个香囊,又放入药店里常备的端午特制香料,做成一只老虎的香袋,老虎香袋的脑门上绣个“王”字,再加上用金色纸加彩线绕出来的小粽子,串成一串给茯苓玩。茯苓拿到香袋,放在鼻子下使劲嗅,直到香袋被她呼出的气搞得湿乎乎为止。茯苓跑到外面,阳光如曝,不得不眯起眼睛,在水银反光的地面,找到缝隙钻过去。茯苓和小伙伴轻快地在镇上的大街上跑着,可镇上空荡荡的。她又跑去找金花,可金花却躺在床上,没精打彩的样子。屋里有股浓重的中药味儿,有点呛人。
茯苓的辫梢系扎着鲜艳的红毛线,圆嘟嘟的小脸儿,肤色白嫩微黄。她站在那扇很有几分岁月痕迹的店门前,用指甲抠着门上的油漆,有点儿不开心。白灵芝问茯苓,怎么啦?茯苓小声地说:金花姐姐不能陪我玩了。
金花偶然间得了重病,浑身发热,皮肤上起了不少红斑,头重得像顶着荷花缸,没精打彩的,耳朵里像架起了一个大风炉,呼呼直响。请来医生诊治,医生把脉之后直摇头,说:这是患了热毒症,无药可医,并且这病还会传染,还是早早准备后事吧。金花母亲听了,心里七上八下的,根本不相信这是事实。可渐渐地,金花家人都发病了,病症和金花的一模一样,这下子人们意识到这次是真的闹瘟疫了
茯苓只见母亲白灵芝的眉头紧锁着,从那以后,白灵芝就将她关在屋里,再也不许她出去。渐渐地,大家都知道了,洛水镇流行传染病,传染很快,一个人得了,一家人都会得。转眼之间,得病的人就开始溃疡,红肿发烧,接着是虚脱,人开始消瘦。得了病的人求生的欲望极其强烈,甚至会抓紧游丝般的气息。那明晃晃的瘟疫现场,像一把利刃戳进陆云藩的心里。
人都呼拉拉地涌进三和堂药店里,像一群游向洛水闸门的鱼。陆云藩忙得团团转,周围是一片忙忙碌碌的身影,时不时地会响起一些紧张的抽泣声。陆云藩将砂罐里的药汁苦苦煎熬,药味纷纷地弥散到空气中,但是其药力平和,所以取效缓慢。更重要的是,他少一样关键的药,十滴水,小镇上根本没有这味药,这药只有大上海才有。
最后眼睁睁地看着金花没了,陆云藩没想到自己行医多年,竟然回天乏术。茯苓的眼泪落成了断线的珍珠,止也止不住,谁看了谁难过。渐渐镇上有人死去,几乎家家都有挂孝的,处处闻哭声。白灵芝说:你快想想办法吧。陆云藩呷了一日浓茶,静静地凝望窗外一片蓝天,五官顿时浮现一股凛冽的神情。看来一味药难倒了英雄汉。
白灵芝说:云藩,你再想想,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
陆云藩想了想说: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是有,就是得去上海走一趟。
陆云藩换了一件白夏布长衫,戴一顶铜盆帽,拿一根手杖,挥了挥手,告别白灵芝和茯苓。他先坐轮船,后乘火车,一路上路途迢迢,哐七,哐七,听着火车的声音,他来到了上海。
上海空气中的香味很稠,庆余堂的铺子,门面很大,分楼上楼下两层。楼下经营的是西药,楼上才是中药。陆云藩一走进药铺,就被一股浓重的药香包裹得严严实实,有点喘不过气来。他从木雕柜台上递进方子,柜台里的老伙计摘下老花眼镜,瞄了陆云藩一眼,挥了挥手让他上楼。楼上的掌柜懒洋洋的,看上去俨然是端坐另一时空的神佛。陆云藩上前递上方子,掌柜在椅子上挺了个欠伸,慢悠悠接过方子。方子写在一张红线笺上,掌柜看了看,又漫不经心地询问了一声,说了个钱数,陆云藩一下愣住了,说自己没带那么多钱。掌柜听了,只是悲悯地摇着头,并看不陆云藩,说道:现在中药什么价钱,你是有数的,这点钱恐怕是不够的,你还是筹好钱再来吧。陆云藩一听急了,如果回去筹钱,这一来一回时间就耽搁了。他并没有急着走,而是站在一边看着。看了半天,只见掌柜一会儿开方,一会儿抓药,还放进小秤称称,添点或加点,其中有两袋金银花颜色不一致,忙提醒他说:这两袋金银花看上去一个颜色深一个颜色浅,应跟储存时候接触空气有关。颜色不一致,可能会影响药材的质量。掌柜见他说得有理,点点头说:这是我们的疏忽,您指出问题,算是帮了我的忙了!说完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问:你要买什么?陆云藩说:我们镇上得了瘟疫,我要十滴水,有多少要多少。掌柜点点头说: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里确实还有些存货,可以便宜点给你。说完,嘴巴向伙计努一下。陆云藩一颗提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陆云藩过了八九天才回来,除了十滴水,还拎着大包的中药。茯苓从屋里跑出来,头上冒着细汗,站在药柜旁边,陆云藩正在拿着一个紫药水瓶,给自己磕破的膝盖上紫药水。一路上父亲冒了哪些险,她并不知道,她只是看见陆云藩的脸上,开心得像一锅煮沸的粥,挡也挡不牢地要潽出来。白灵芝,从一个柳条箱子里,像是珍珠宝贝似的,小心翼翼掏出一包包中药,放在八仙桌上。那些中药大多色泽黑黝,味道苦涩。茯苓感到好奇,她捧着一盒中药,瞧着那中药丸像蚕宝宝一般,温顺地躺在纸盒里,她高兴地跳了起来,单薄的小身子骨,穿一双啪嗒作响的拖鞋,捧着小盒子,跳进跳出,随着茯苓弹跳的步子,纸盒里发生沙拉沙拉轻微的响声。陆云藩见茯苓淘气,连忙将她拉开,把中药丸放好,叮嘱白灵芝快些煎药,好给镇上的人治病。
暮色四合的院子里弥散着药气,晚饭后白灵芝一直在煎药。她一边煎一边哼着歌,脸色安详,像是咀嚼到几片苦甜苦甜的甘草。这下好了,镇上的人有救了。煎好药,白灵芝让茯苓先喝,茯苓捏住鼻子把药喝了下去,白灵芝又倒了白开水给女儿漱口。白灵芝说:云藩,留点药吧,我们自家还要用。再看陆云藩,双目微阖,气定神闲,表情宛若参禅。他摇了摇头说:先救镇上重病的人要紧。白灵芝脸上的喜鹊很快就飞走了,两只黑玉般的眼睛上蒙起一层灰色。
从上海带回的药很快就用完了,陆云藩自己却被感染了。只不足半盏茶的功夫,陆云藩的身体就沉下来,像灌了迷药,某种支撑陆云藩身体的东西被折断了。他躺在那儿,静静地,像一味中草药。白灵芝一阵心酸,坐到陆云藩的身边,摸着他那双干枯的双手,如同在抚摸一株野山参。茯苓看着父亲,他的脸色已成了酱油一般的深色,有种岁月的腌渍。茯苓对亲人的死亡根本没有感觉,她所看到的一切都被她的瞳孔放大显现出异样的状态。她用小手去抚陆云藩的脸,很希望能触到过去那熟悉的极细极微的一团热气,可这次没有,只有冰冷的一呼一吸。陆云藩躺在床上,呆滞而留恋地看着站在他身边的亲人,眼中的光开始散了,天色在他的眼皮上轻得没有分量。茯苓的手指探过来,小脸有点害怕了,她全身用力、肌肉紧张,整个人收得像一朵浦公英。她用胆怯的小嘴唇,微凉的,轻轻地碰触在陆云藩的面颊上,能感到他的面颊还那样柔软,就像平时那样。
人死如灯灭,陆云藩的过世,终结了洛水镇三和堂的一个时代。白灵芝静静地坐在洛水边,看那一抹夕阳,就像饮下了一碗孟婆汤,面无表情,那些人世间的爱与悲伤,从此再不相干。
作者简介:鱼丽,女,本名鲍广丽,安徽寿县人,现居上海。复旦大学古典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李清照协会会员,文汇出版社图书编辑、副编审。有古典随笔集《胭脂聊斋》等作品四种。
(淮南市八公山区作家协会《八公山文学》作品选)
2023年2月今日头条“八公山视界”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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